第57章 稚子市集

土屋的冰冷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渗透。安儿的高热在反复的汤药和沈微婉不眠不休的守候下,终于如同退潮般,缓缓退去。虽然小脸依旧苍白消瘦,呼吸带着病后的虚弱,但那双因高烧而浑浊的大眼睛,重新恢复了孩童应有的、带着懵懂好奇的光亮。此刻,他正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,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靛蓝粉肚、暗红耳朵、灰麻尾巴、炭画眼睛的丑陋布老虎。小脸贴着布老虎粗硬的靛蓝后背,嘴角无意识地弯着,仿佛那是世间最温暖的港湾。

沈微婉枯槁的脸上,被多日煎熬刻下的沟壑似乎也因孩子的些许好转而舒展了一丝。但深陷的眼窝里,焦虑并未散去,反而沉淀得更加深沉。药钱如同无底洞,掏空了那十八枚铜钱,甚至搭上了后续卖腌菜攒下的几枚。土地里的种子还在沉睡,新垦的田垄需要照看,而安儿的身体,急需真正的粮食和安稳来滋养。

她看向炕角那个小小的破布口袋。里面,静静地躺着另外两个“布老虎”。

这是她熬了不知多少个冰冷的、只有星光或微弱灯油陪伴的夜晚,用积攒下的最后一点“彩布”和板结的旧棉絮渣子,在无数次针尖刺破手指、血珠染红布面的痛苦中,艰难诞生的“作品”。

第二个,比第一个稍“规整”些。靛蓝的身体缝得稍微方正了一点点,粉色的肚皮用更细密的针脚(相对而言)连缀,暗红的耳朵也剪得更像三角形。炭画的眼睛,她屏住呼吸,画得更圆了些,甚至尝试着在眼眶里点了两个更小的白点(用刮下的灶灰),让那呆滞的黑眼珠似乎有了一丝“光亮”。

第三个,则是尝试的“异类”。没有靛蓝布,她用了那块土黄色的碎布做身体,用墨绿色的布头剪了歪歪扭扭的“花纹”缝在背上,粉色肚皮依旧,耳朵换成了两块小小的靛蓝布片。炭画的眼睛更大更圆,几乎占据了半张“脸”,透着一股憨傻的呆气。

它们依旧丑陋,依旧粗硬,针脚歪斜,颜色搭配得毫无章法。但每一个,都浸透了她的血汗和孤注一掷的希望。

腌菜生意渐有起色,王婶她们成了常客,每次总要带上几文钱换一小碗“爽口”的腌萝卜。沈微婉决定,今天,带着安儿,带着腌菜,也带着这三只“布老虎”,去集市!

给安儿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、浆洗得发硬扎手的“百家衣”。孩子病后虚弱,小小的身体在粗硬的布料里显得更加单薄。她又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,将那个被安儿抱得温热的、第一个靛蓝布老虎仔细包好,塞进他怀里。

“安儿…跟娘…去镇上…”她嘶哑地说,将孩子用布带更紧地缚在背上。安儿滚烫的体温已退去,只剩下病后的虚冷,透过薄薄的衣衫熨帖着她冰冷的脊骨。孩子抱着怀里的布包,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对嘈杂集市的怯意,却依旧乖巧地点点头。

沈微婉抱起那个沉重的、装着腌萝卜的破陶罐(豁口用湿布和碎砖堵得严严实实),又将另外两只“布老虎”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。然后,她拖着麻木剧痛、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的右腿,一步一挪,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,再次踏入了镇口集市那喧嚣鼎沸、如同炼狱熔炉般的声浪和人潮之中。

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!地痞狞笑的脸、铜板迸散的脆响、拳脚加身的剧痛……一幕幕疯狂闪回!她佝偻着背脊,头埋得极低,几乎要埋进胸前冰冷的陶罐里,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,冷汗瞬间浸透衣衫。她不敢看任何人,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脚尖,只想尽快挪到那个熟悉的、散发着牲口气味的角落。

终于,在集市边缘、靠近牲口棚的墙角,她靠着冰冷肮脏的墙壁滑坐下来。熟悉的、混合着牲口粪便、腐烂菜叶和廉价脂粉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。她将沉重的陶罐小心放在脚边,解开堵口的湿布,让那熟悉的咸辛清爽气息缓缓逸散出来,如同在浑浊的酱缸里投入了一枚清冽的冰晶。

接着,她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,从怀里掏出那两只包裹好的“布老虎”。她解开包裹,两个颜色怪异、形状扭曲的布偶暴露在灰蒙蒙的天光和浑浊的空气中——靛蓝粉肚的“二号”,土黄墨绿粉肚的“三号”。

她看着它们,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自我怀疑。太丑了。真的会有人要吗?

她咬咬牙,将这两只布老虎,并排放在陶罐旁边一块相对干净(相对而言)的泥地上。灰败的泥土衬着它们刺眼的色彩和歪扭的针脚,显得更加怪异和格格不入。

然后,她解下背上的安儿。孩子病后虚弱,小脸苍白,被集市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冲击得有些瑟缩,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。他本能地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用破布包裹着的、属于他的靛蓝布老虎,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。

“安儿…”沈微婉嘶哑地唤了一声,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,轻轻抚了抚孩子冰凉的小脸,“不怕…坐这儿…”她将安儿放在自己身边,紧挨着那两只待售的“布老虎”。

小主,

安儿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,抱着怀里的布包,像一只受惊的小兽,将头深深埋进膝盖。集市上汹涌的人流、嘈杂的吆喝、牲口的嘶鸣、各种刺鼻的气味……一切都让他感到巨大的恐惧和不适。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。

沈微婉看着儿子瑟缩的模样,心如刀绞。她伸出手,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轻轻碰了碰安儿怀里紧抱的布包。

“安儿…大虫…”她嘶哑地提醒,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卑微的希冀。

安儿似乎听懂了。他迟疑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泪痕和巨大的不安。他看了看母亲枯槁却带着鼓励(或者说恳求)的眼神,又看了看旁边地上那两个颜色怪异、形状扭曲的“同类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