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,死白而吝啬,如同垂死者的眼睑,费力地掀开一线,吝啬地洒在断魂崖顶这片新生的地狱之上。风是唯一的活物,呜咽着掠过焦黑的土地,卷起灰烬,如同黑色的雪,打着旋,落在凝固的血洼里,落在焦枯的断肢上,落在林陌僵硬的肩头。
他靠着那半截冰冷刺骨的磨盘,如同石雕。身体早已麻木,只剩眉心深处那灵魂撕裂般的剧痛,如同跗骨之蛆,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,他还活着。活着,在这片刚刚吞噬了他整个世界的废墟之上。
怀中铜铃冰冷沉重,仿佛一块从九幽寒泉里捞出的顽铁,所有的灼热、躁动、器灵那倨傲又贪婪的意念碎片,都随着钟灵的沉眠而彻底沉寂。只有左手上,母亲那彻底碎裂、黯淡无光的旧银镯,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凉触感,像母亲临终前最后一点气息。
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,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身边的小渔身上。那层乳白与淡绿交织、曾顽强守护了她一夜的生命光晕,已然彻底消散。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焦土中,裹着林陌那件同样破烂不堪的外衣,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雏鸟。呼吸微弱却平稳,断臂和身上的烧伤被林陌用最后一点还算干净的碎布条(从自己内衫撕下)草草包裹住了,虽然依旧狰狞,但那股腐烂的死气被强行遏制住了。她的体温依旧偏低,但不再是那种彻骨的、毫无生机的冰冷。
这微弱的生机,是昨夜他用尽一切手段,以灵魂为祭坛,向那不可靠的器灵和逝去的母亲祈求来的奇迹。代价,是此刻如同潮水般淹没他每一寸血肉和灵魂的、更深沉的疲惫与剧痛。
目光掠过小渔,落在几步之外。
玄煞。
那曾经凶焰滔天的筑基魔头,此刻如同一滩彻底腐朽的烂肉,瘫坐在磨盘的另一侧。巨大的身躯靠着冰冷的石壁,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,仅存的右臂软软垂落,手指微微蜷曲,指尖还沾着暗红的泥土。他胸前那个被林陌用劣质短匕捅穿的焦黑伤口,不再流血,凝固成一团紫黑色的、散发着淡淡腥臭的痂块。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凝固着黑红的血污,表情定格在一种极致的痛苦、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混合的扭曲状态。双眼圆睁着,瞳孔早已涣散,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翳,空洞地“望”着焦坑中心那片虚无——老道魂飞魄散之地。
死透了。
确认这一点,林陌心中紧绷的最后一丝弦,终于“铮”地一声断裂。不是放松,而是某种支撑着他昨夜搏杀、守护、祈祷的、名为“临敌”的意志彻底垮塌。随之而来的,是更深、更沉、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怆。
风卷着灰烬,掠过玄煞死寂的脸庞,吹不动他散乱的头发。
林陌的视线,缓缓移开,投向更远的地方。
焦坑巨大,边缘如同被天神的熔炉灼烧过,琉璃状的地面反射着死白的晨光,刺得人眼睛生疼。坑外,是更加广阔的炼狱。视线所及,没有一栋完好的房屋。曾经熟悉的青石墙、茅草顶、晒着干菜的篱笆小院……全部消失了。只剩下断壁残垣,焦黑的木梁斜插在瓦砾堆里,像巨兽折断的肋骨。烟囱倒塌,土灶崩裂,锅碗瓢盆的碎片混杂在黑色的泥土中,反射着冰冷的光。
空气里弥漫的味道,浓烈得令人窒息。血腥味早已不是新鲜铁锈的气息,而是沉淀下来的、混合着内脏腐败的甜腻腥膻。焦糊味无处不在,是木头、是茅草、是皮肉被彻底焚毁后残留的、深入骨髓的恶臭。还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无数生命在瞬间被强行抹去后残留的、属于“死亡”本身的冰冷气息。
静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除了风的呜咽,再没有鸡鸣犬吠,没有孩童的嬉闹,没有妇人呼唤归家的声音,没有张老爹那标志性的、带着痰音的咳嗽,也没有隔壁王婶那爽朗到有点聒噪的大嗓门……
什么都没有了。
只有废墟,只有焦土,只有死亡。
林陌的呼吸猛地一窒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。心脏像是被浸入了最寒冷的冰泉,瞬间冻结,又在下一秒被重锤狠狠砸碎!一股尖锐的、无法形容的剧痛,从灵魂深处轰然爆发,瞬间席卷全身,比身体的任何一处伤口都要疼上千百倍!
“娘……”
一个破碎的音节,从他干裂渗血的唇间艰难地挤出,轻得如同叹息,却又重若千钧。
娘!苏慧!
昨夜崖顶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,老道魂飞魄散的悲壮,玄煞的凶残与死亡,小渔的濒死与守护……这一切如同狂暴的漩涡,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和求生本能。直到此刻,劫后余生的短暂喘息间,直到亲眼目睹这片彻底化为灰烬的家园,那个最亲近、最熟悉、最温暖的身影,才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珍宝,带着血淋淋的伤口,猛地撞回他的脑海!
娘还在屋子里!在那片燃烧的废墟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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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夜血煞门来袭时,他正和老道在崖边!娘……娘一个人!
“不——!”
一声嘶哑到不成调的、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哀嚎,猛地从林陌胸腔里爆发出来!这声音撕裂了清晨死寂的空气,充满了无尽的恐惧、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!他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力量,猛地推开身后的磨盘,踉跄着站了起来!
身体的剧痛、灵魂的撕裂感,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。他眼中只剩下一个方向——村子东头,那处早已辨认不出轮廓的、属于他和母亲苏慧的、低矮简陋的小院废墟!
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,脚下是滚烫的琉璃焦土、是冰冷的瓦砾、是断裂的木头、是……是烧得蜷缩焦黑的、早已无法辨认的残骸。他摔倒了,膝盖重重磕在尖锐的石头上,刺骨的疼痛传来,他恍若未觉,手脚并用地爬起来,继续向前冲!破烂的衣裤被尖锐的碎片划开新的口子,渗出鲜血,在黑色的焦土上留下断续的暗红痕迹,如同一条绝望的血路。
“娘!娘——!”他嘶吼着,声音在空旷的死寂中回荡,显得异常凄厉而孤独。每一声呼唤,都像一把钝刀,在他心口反复切割。
终于,他冲到了记忆中的位置。
没有了低矮的院墙,没有了那扇总是吱呀作响的柴门,没有了小小的菜畦,没有了母亲坐在门口借着天光缝补衣物的身影……只有一片相对低矮的、覆盖着厚厚灰烬和瓦砾的废墟。几根烧得只剩下半截、漆黑如炭的木柱,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,如同绝望伸向苍穹的手臂。
“娘!你在哪?回答我啊!娘——!”林陌扑倒在废墟上,双手疯狂地挖掘起来!冰冷的灰烬沾满了他的脸颊、头发、脖颈,混合着汗水、泪水和伤口渗出的血水,在他脸上糊成一片肮脏而绝望的面具。
他忘记了疼痛,忘记了疲惫,忘记了所有。手指被锋利的瓦砾边缘割破,指甲在用力抠挖坚硬的焦土块时翻裂、脱落,露出鲜红的嫩肉,瞬间又被灰烬和泥土糊住。他感觉不到,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扒开焦黑的土块,掀开沉重的断梁,搬开碎裂的石头……
每一次翻开一块较大的障碍,他的心就提到嗓子眼,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,让他不敢去看下面。每一次发现下面只是空荡荡的焦土或更多的瓦砾,那短暂的、病态的侥幸过后,是更深沉的绝望。
时间在无声的挖掘中流逝。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,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垢,冲刷着废墟上的灰烬,露出下面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:半只焦黑的小鞋,一只紧紧攥着、却只剩下枯骨的孩童小手,半截烧得只剩下骨架的、曾经可能是张大娘家那头老黄牛的残骸……
雨水混合着灰烬,流淌成污浊的黑水,浸湿了林陌的全身,冰冷刺骨。但他浑然不觉,只是机械地、疯狂地挖掘着。他的动作越来越慢,力气在飞速流逝,每一次挥臂都沉重无比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疼痛。灵魂深处的撕裂感再次汹涌袭来,与身体的疲惫和绝望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。
“不会的…娘不会有事的…她一定…一定躲在什么地方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沙哑微弱,如同梦呓。这微弱的希望,是他此刻唯一支撑着没有彻底崩溃的稻草。
哗啦!
他用力掀开一块沉重的、带着焦糊味的门板残骸。下面压着的泥土被雨水浸泡,显得格外泥泞。
林陌的双手深深插进冰冷的泥泞中,奋力向外扒开。
指尖,触碰到了一个硬物。
冰冷,坚硬,带着被火焰舔舐过的粗糙感。
他的动作猛地僵住!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微弱期盼的电流,瞬间窜遍全身。
他屏住呼吸,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拨开覆盖在那硬物上的湿冷泥土。
泥水褪去,露出了那东西的轮廓。
不是完整的器物。
是断裂的一截。
银白色,黯淡无光,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和焦黑的灼痕。边缘扭曲变形,断裂处参差不齐。
但林陌一眼就认出来了!
那是母亲苏慧常年戴在左手腕上,几乎从不离身的那只旧银镯!此刻,它断裂了,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一小截残骸,如同母亲被强行斩断的生命,冰冷、残破、无声地躺在焦黑的泥泞中。
轰——!!!
林陌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!最后一丝微弱的、不切实际的幻想,如同肥皂泡般彻底破灭!眼前瞬间一片血红,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、足以撕裂灵魂的嗡鸣!所有的声音——雨声、风声、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——都消失了。世界在他眼前旋转、崩塌、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和刺目的血红!
“呃…啊——!!!”
一声不似人声的、凄厉到极致的惨嚎,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!那不是哭喊,那是灵魂被硬生生撕成碎片时发出的、最原始最绝望的悲鸣!他双膝一软,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,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废墟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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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颤抖着,用那双指甲翻裂、血肉模糊、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,小心翼翼地、近乎虔诚地,捧起那一小截冰冷的、断裂的银镯。
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,如同最毒的冰针,狠狠刺入他的心脏,刺入他的骨髓,刺入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!
娘……
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,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抚摸他头发的娘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