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烬土悲歌

他抱着小渔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过去。地面湿滑,他几次踉跄,都死死稳住身体,护住怀中的女孩。终于走到墙根下,他小心翼翼地将小渔放下,让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又将自己那件早已湿透破烂的外衣仔细地裹紧她。

“小渔,在这里等我,别怕,我很快就回来。”他低声说着,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粘在她额前湿发上的灰烬。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,心中又是一痛。

安置好小渔,林陌的目光变得坚定而沉凝。他转过身,开始在废墟中搜寻工具。目光所及,皆是断木残瓦。最终,他在一堆倒塌的土灶旁,发现了一根断裂的木柄,前端似乎原本连着铁器,如今只剩下半截粗糙的断口,勉强可以当作挖掘的工具。

他走过去,弯腰捡起。入手沉重粗糙。

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焦糊味灌入肺腑。他拖着沉重的脚步,再次回到娘亲小屋的废墟之上。

这一次,他的目光不再疯狂,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痛和一种必须完成的使命感。他不再徒手挖掘,而是用那半截木柄,开始一下、又一下地,在冰冷的泥泞中掘土。

动作机械而沉重。每一次挥动木柄,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,尤其是后背被血刀划开的伤口和右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,传来钻心的疼痛。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也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,眼前阵阵发黑。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、脸颊流下,模糊了视线。

但他咬着牙,没有停歇。

挖掘的地点,就选在发现银镯残片的位置。他固执地认为,娘就在这下面。

木柄掘开湿冷的泥土,混合着灰烬和瓦砾。很快,一个浅浅的坑出现在废墟上。雨水不断流入坑中,变成浑浊的泥浆。

随着挖掘的深入,一些焦黑的、无法辨认的骨骼碎片露了出来。林陌的动作猛地一顿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强忍着翻涌的悲痛和呕吐的欲望,继续挖掘。动作更加轻柔,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母亲。

没有完整的尸骨。只有零星的、被烈火焚烧得扭曲碳化的碎骨,和一些同样焦黑的、可能是衣物或家具的残留物。这景象比看到完整的尸体更加残忍,它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大火的恐怖和彻底。

林陌不再去寻找“娘”的完整形象。他将挖掘出的、所有属于这片废墟下的、带着灼烧痕迹的骨骼碎片和残留物,都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,放进那个他亲手挖出的浅坑里。每一块焦黑的碎片,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心上。

最后,他将那半截冰冷、断裂的银镯,轻轻地、无比珍重地放在了那些碎骨和残骸的最上方。

这,就是娘最后的归宿了。

他沉默地、一下一下地用木柄将旁边的湿冷泥土推入坑中,覆盖住这一切。动作缓慢而沉重,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。

雨水混合着泥土,渐渐掩盖了焦黑的痕迹。一个小小的、简陋的土包,在娘亲小屋的废墟上隆起。

林陌跪在泥泞的坟前,额头抵着冰冷的、混杂着雨水的泥土。没有言语,没有哭声,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、细微的颤抖,和顺着脸颊不断滚落的、混合着雨水和血水的液体,无声地渗入新翻的泥土。

良久,他才缓缓直起身。

埋葬了娘,还有其他人。张大娘,王婶,李叔,小虎子……那些熟悉的面孔,那些鲜活的生命,如今都化作了废墟中的枯骨。

林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,拄着那半截木柄,如同一个行尸走肉,开始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跋涉。他辨认着方位,凭着记忆,在每一处曾经是房屋的地方停下,搜寻着可能存在的、相对完整的尸骸。

这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苦行。

每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,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昨夜的惨剧,都在加深着他心中的痛苦和仇恨。他看到张大娘那具佝偻的身体,死死护在自家灶台的位置,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烧焦的拨浪鼓——那是她给小孙子做的玩具。他看到王婶倒在家门口,一只手向前伸着,似乎想抓住什么,旁边散落着几枚烧得变形的铜钱。他看到猎户赵叔的尸体,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断裂的猎叉,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刀伤,显然反抗过,却徒劳无功……

最让他心碎的是那些孩童。小小的身体蜷缩着,有的依偎在大人身边,有的独自倒在角落……小虎子那颗缺了门牙的脑袋,被烧得只剩下半个焦黑的轮廓……

巨大的悲痛如同沉重的磨盘,一遍遍碾压着他的心脏。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惨状,只是机械地、沉默地搬运着相对完整的尸骸。每一次弯腰,每一次拖动那冰冷的、僵硬的躯体,都像是在拖动一座大山,耗尽他残存的力气。灵魂的撕裂感在持续的消耗下愈发剧烈,视野中的灰翳越来越浓,他只能靠不断咬破自己的嘴唇,用那一点血腥味和刺痛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。

小主,

他选择在村后靠近山林、相对平整干燥的坡地作为坟场。那里远离废墟的焦臭,有稀疏的树木可以遮风挡雨(虽然此刻作用不大),视野开阔,可以看到曾经的家园。

一个坑,又一个坑。

没有棺椁,没有墓碑,甚至没有像样的裹尸布。只有冰冷的泥土,覆盖住一具具曾经鲜活的生命。

当最后一捧泥土盖在最后一个土包上时,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。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停了,但阴云依旧厚重,没有一丝星光。

林陌拄着那根早已被泥水浸透、沉重不堪的木柄,站在一片新起的、密密麻麻的坟包前。汗水、雨水、血水、泥水,彻底糊满了他的全身,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泥鬼。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,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。灵魂的剧痛更是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,持续不断地穿刺着他的意识。

他几乎站立不稳,视野中的灰翳几乎要连成一片黑暗。但他强撑着,没有倒下。

他缓缓转过身,目光投向断魂崖顶那片焦坑的方向。玄煞的尸体,还瘫坐在磨盘旁。他没有去埋葬那个魔头。他不配。

安息?林陌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讽。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,如何安息?这刻骨的仇恨,如何安息?

他拖着沉重的脚步,一步一踉跄地,走回村后那片新起的坟地。他走到娘的坟前,再次跪了下来。这一次,他没有痛哭,没有嘶吼。他只是静静地跪着,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,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忏悔,又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在汲取最后一点温暖。

怀中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——那半个带来灾祸的铜铃,那碎裂的银镯,还有那个草编的蚱蜢。

他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从怀中掏出那三样东西。

半截冰冷的银镯,上面布满裂纹和焦痕。

半个古朴沉重、纹路黯淡的残破铜铃。

一个同样被血水浸透、有些变形、却依旧能看出蚱蜢形状的草编小物。

他将它们并排放在娘亲的坟前。

冰冷的泥土,冰冷的器物。

生与死,爱与恨,希望与绝望,起点与终点……在这一刻,在这片新起的坟茔前,以一种最残酷、最直接的方式,交织在一起,刻入骨髓。

林陌缓缓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灰暗阴沉的苍穹。那里面没有了泪水,只剩下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、如同寒潭深渊般的冰冷和一种近乎实质的、焚尽一切的恨意!

他伸出手,沾满泥泞血污的手指,死死攥住了那半个冰冷的铜铃。粗糙的纹路硌着他掌心的伤口,带来清晰的痛感。

一个嘶哑的、却带着斩钉截铁般决绝的声音,如同淬火的刀锋,从他干裂的唇间一字一句地迸出,在寂静的坟地上空回荡:

“青石村的血…不会白流…”

“我林陌在此立誓…”

“穷尽此生…踏碎九霄…穷搜九幽…”

“必以仇寇之血…染红这苍穹大地…”

“祭奠…我娘…祭奠…所有亡魂!”

“此恨…不死不休!”

最后一个字落下,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!

“噗——!”

一大口滚烫的鲜血,如同压抑到极致的岩浆,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!猩红的血点洒落在冰冷的坟土上,洒落在那半截银镯和草编蚱蜢上,也溅射在他紧握铜铃的手背和那黯淡的铃身之上!

身体如同被彻底抽空,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!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,在灵魂撕裂的剧痛和极致的疲惫中,摇曳着,最终熄灭。

林陌的身体晃了晃,如同被伐倒的朽木,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娘亲的坟前。脸颊贴着冰冷湿滑、沾染了自己鲜血的泥土,失去了所有知觉。

夜风呜咽着,卷起坟地间未燃尽的灰烬,如同黑色的蝴蝶,盘旋飞舞。

一只冰冷的手,无力地摊开在坟前,掌心向上,死死攥着那半个染血的、黯淡的残破铜铃。

阴沉的天空,一片烧焦的、边缘带着暗红色火星的黑色布片,被风卷着,打着旋,轻轻地、无声地,飘落下来,覆盖在林陌那沾满泥污血污、失去意识的脸颊之上。

烬土悲歌,终章无声。唯余恨火,在死寂中,无声燃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