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常服,宽大的玄色大氅披在肩上,却掩不住那背影透出的深深疲惫。他的身形似乎比昨日更加佝偻了几分。双手背在身后,紧紧交握着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、发白,微微颤抖着。
书案上,摊开着几份刚刚送来的文书。一份是杜延年关于株连清查的最新进展汇报,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,标注着“弃市”、“流徙”、“没官”等冰冷的朱批。另一份,是霍禹呈上来的,关于接收桑弘羊田产、庄园、徒附的详细清单,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霍光的目光,死死地钉在舆图上那个朱红的圈上,钉在那些新标记的地点上。他的耳边,似乎还回荡着东市那三声沉闷的斩击,回荡着桑弘羊最后那句充满傲骨和不屑的呐喊,回荡着上官桀那怨毒到极致的诅咒,也回荡着…霍禹等人方才在府门外,那毫不掩饰的、充满掠夺快感的谈笑声!
“盐铁之策!利在千秋——!霍光小儿!你…你岂知国计——!”
小主,
“我在地下等着你!等着你霍家——!”
“好!好地!…死得其所啊!”
这些声音,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地扎进他的脑海,搅动着,翻腾着!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、混杂着愤怒、失望、疲惫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,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着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!
“咳…咳咳…” 一阵剧烈的、难以抑制的呛咳猛地从霍光喉咙深处爆发出来!他剧烈地佝偻起身体,用手死死捂住嘴,试图压抑那撕心裂肺的咳嗽。宽大的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喘而猛烈地颤抖着,如同狂风中的枯树。
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。老管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、散发着浓郁苦涩药味的汤药,满脸忧虑地站在门口。他看到了主人那剧烈颤抖、痛苦佝偻的背影,听到了那压抑不住的、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声音。
“主上…药…药煎好了…” 老管家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浓浓的担忧。
霍光猛地直起身!强行将那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压了下去!他转过身,脸色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,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、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冰冷怒火和深不见底的疲惫!
他的目光,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,瞬间穿透了老管家,穿透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,死死地钉在了书房门外——那里,似乎还残留着霍禹等人方才离去时那充满掠夺快意的谈笑声浪!
“滚!” 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、嘶哑低沉的咆哮,猛地从霍光喉咙里迸发出来!那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暴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!
老管家吓得浑身一哆嗦,手中的药碗差点脱手掉落!他再不敢多言一个字,慌忙躬身,踉跄着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了房门。
书房内,再次只剩下霍光一人。剧烈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。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。玄色大氅散落在身侧。
他抬起那只刚刚捂住嘴的手,摊开在眼前。掌心,赫然是一抹刺目的、粘稠的鲜红!
那抹猩红,在昏暗的光线下,如同地狱之火般灼烧着他的眼睛。
他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猩红,盯着舆图上那个朱砂笔圈出的、象征着无尽杀戮的血色圆圈,盯着书案上那份霍禹呈上的、充满了掠夺快感的田产清单…霍禹等人那轻佻得意的谈笑声,上官桀怨毒的诅咒,桑弘羊傲骨的呐喊,无数妇孺绝望的哭泣…所有的声音,所有的画面,所有的血腥气,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,缠绕着,撕咬着,最终都汇聚成一股冰冷彻骨、足以冻结灵魂的洪流,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猛地闭上了眼睛。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、更无力、更绝望的东西。那是一种亲手点燃了毁灭的火焰,却眼睁睁看着它开始灼烧自己根基的无力感。一种站在权力之巅,却发现自己正踩在一片由鲜血和背叛浇筑、随时可能崩塌的悬崖上的冰冷预感。
书房内,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、粗重的喘息声,和那抹在掌心渐渐变得冰冷的、刺目的猩红。长安城上空那浓重的血腥气,似乎也随着呜咽的秋风,更加浓烈地渗透了进来,将这座象征权力核心的书房,也染上了一层无法洗刷的、死亡的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