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氏祠堂深处,连烛火都仿佛畏惧这里的森严气氛。高耸的梁柱在昏黄光影下,投下巨大的、好似巨兽獠牙般的阴影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之人的心头。
霍光的紫檀木榻安置在祠堂正中央,紧挨着供奉香火的巨大青铜鼎。鼎中三根粗大的安魂香正悄然燃烧,青烟袅袅升腾,在牌位间缭绕,却怎么也驱散不了从榻上弥漫开来的、浓重得让人窒息的药味,以及肉体腐败的甜腥气。霍光半倚在厚厚的锦缎靠枕上,身上盖着厚重的玄色锦衾,可锦衾之下,他那枯瘦的躯体轮廓依旧清晰可见,就像一具裹着华服的骷髅。他的脸色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败,双颊深陷得如同刀削,颧骨高高耸起,仿佛随时都会刺破皮肤。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,只有偶尔开合时,那两点如风中残烛般摇曳的锐利光芒,才让人知道这位权倾天下的老人,灵魂之火尚未熄灭。
剧痛狠狠啃噬着他后背那个深可见骨、还不断渗出黄绿色脓血的毒疮。每一次心跳,都像一柄钝锤重重砸在那腐烂的创口上。冷汗像小溪一般,不停地从他蜡黄的额头、鬓角渗出,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滑落,滴在锦衾上,晕开深色的湿痕。侍立在榻尾的老仆霍忠,拿着温热的葛布,不断为他擦拭,动作轻柔却又透着绝望,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。
霍禹、霍山、霍云三人,几乎是被府中亲卫半拖半拽地来到了祠堂门口。他们身上还残留着浓重的酒气和脂粉香,霍云甚至衣襟半敞,露出里面大红的里衬,脸上带着宿醉后的酡红,还有被打扰后的不耐烦。霍禹则满脸都是被强行唤醒后的暴躁,霍山眼神游移不定,隐隐透着一丝心虚。
“跪下!” 一个低沉沙哑、却如同闷雷般在死寂的祠堂中炸响的声音,从榻上传来!
这三个平日里锦衣玉食、骄横跋扈的纨绔子弟,就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了膝盖!霍禹一个趔趄,霍云更是直接腿软, “噗通” 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方砖地上!膝盖骨撞击地砖发出的沉闷声响清晰可闻!霍山也脸色煞白,紧接着扑倒在地。祠堂内列祖列宗牌位前长明的烛火,被这突如其来的跪地声震得齐齐晃动!
霍光深陷在眼窝里的目光,犹如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,缓缓扫过跪在榻前、姿态狼狈的三个儿子。那目光冰冷又锐利,带着一种能洞穿灵魂的审视,还有……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。霍禹对上父亲的目光,那目光中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冷,让他心头猛地一颤,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。霍云被摔得龇牙咧嘴,正揉着膝盖,想嘟囔着抱怨几句,可一抬头,看到父亲那张死气沉沉的脸,所有的不满瞬间卡在了喉咙里,化作一股莫名的寒意。霍山则把头埋得更低,身体微微颤抖着。
“霍氏……列祖列宗在上……” 霍光的声音极其微弱,沙哑得就像砂纸摩擦着朽木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肺腑深处、从剧痛的深渊里艰难挤出来的,带着浓重的血腥气。他枯瘦的手指,颤抖着指向神龛上那密密麻麻、象征着霍氏百年荣辱兴衰的冰冷牌位, “尔等……不肖子孙……今日……跪聆遗训!”
“父……父亲!” 霍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带着一丝强装出来的镇定和惶恐, “您……您肯定能康复!怎么说出……这种话呢!”
霍光没有理会他,目光越过三个儿子的头顶,死死盯着神龛最高处,那块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的 “博陆侯” 金印。金印旁边,供奉着一件用明黄锦缎覆盖着的东西。霍忠颤颤巍巍地走上前,小心翼翼地揭开锦缎——
一枚色泽温润、雕工精湛的蟠龙玉韘(扳指),静静地躺在托盘中。玉色透着内蕴的光华,蟠龙盘绕其上,鳞爪飞扬,正是武帝元狩四年漠北大捷后,亲自赏赐给霍去病,后来由霍光继承,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武帝信重的信物!
霍光那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,伸向那枚玉韘。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玉质,仿佛就汲取到了最后一丝力量。他艰难地将玉韘拿起,紧紧攥在手心。那冰冷的触感,就像连接着武帝那威严又冰冷的目光,也串联起他自己波澜壮阔、却又步步惊心的一生。
“此韘……乃武帝所赐……冠军侯遗泽……霍氏……荣耀所系……” 霍光的声音断断续续,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,砸在三个儿子的心头, “尔等……可知……霍氏……何以能在朝堂立足……百年不倒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