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接上回,时值建安元年秋末,渭水北岸的联军大营灯火通明。中军大帐内炭火正旺,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寒意。简宇负手立于巨幅军事地图前,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深邃阴影。帐外夜风呼啸,吹得牛皮帐幕猎猎作响,仿佛万千鬼魅在暗夜中嘶吼。
“咚、咚、咚——”三更鼓声透过风声传来,沉闷如丧钟。简宇指尖划过地图上“长安”二字,羊皮纸的粗糙触感让他想起三日前胡车儿呈上的那卷绢帛。少年天子刘协的密诏字句如同淬毒匕首,此刻仍在他心头汩汩淌血。
“丞相,众将已到齐。”亲兵统领典韦掀帘而入,铁甲碰撞声惊破了帐内死寂。这虬髯巨汉今日特意将双戟擦得锃亮,虎目扫过帐外列队的将领时,带着近乎悲壮的警惕。
简宇缓缓转身,玄色锦袍下摆卷起微弱气流。他目光如寒潭扫过帐内——左列武将以吕布为首,其人身高九尺,束发金冠在火光下折射出冷芒,猩红披风无风自动;右列文臣以荀攸居首,这位谋士惯常的温润神情此刻被紧抿的唇线打破,指节正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珏。
“诸君可知,”简宇开口时声线平稳,却让帐内烛火猛地摇曳,“昨夜长安八百里加急,送来了陛下的‘设使诏’。”他刻意停顿,看着赵云按在剑上的指节骤然发白,看着马云禄下意识靠近兄长马超半步——这些细微反应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,在将领间荡开无声波澜。
吕布突然嗤笑出声,金冠上雉鸡翎剧烈震颤:“可是要吾等解甲归田?陛下莫不是忘了关东的诸侯!”话音未落,张辽已按住他臂甲低喝:“奉先慎言!”这位并州狼骑的统帅今日未着戎装,一袭青衫却掩不住眉宇间纵横的刀疤随皱眉动作扭曲如蜈蚣。
简宇抬手压下骚动,从袖中取出绢帛缓缓展开。蚕丝织物在火光下呈现半透明质感,其上朱砂字迹刺目如血:“……设使丞相简宇,阴结徒党,祸乱国典。卿可承朕密旨,为国除奸,以清君侧。”念至“先发后闻”四字时,荀攸手中玉珏突然坠地,清脆碎裂声里夹杂着夏侯轻衣倒抽冷气的轻响。
“董承老贼!”马腾猛地捶案而起,铜制案几应声裂开蛛网纹路。这位西凉大将双目赤红,胸前胡须因激动而剧烈抖动:“先前董承送密信至我处,某还当是宵小构陷!谁知陛下竟真……”
话未说完,他就已被女儿马云禄拽住袍袖,少女银甲下的肩膀微微发颤,却仍强自挺直脊背看向简宇。
贾诩阴恻恻的笑声突然响起,这隐藏于帷幕之后的谋士,从阴影中踱步而出,鸦羽大氅拖过地面时带起细碎尘埃:“好个‘设使’!陛下这是既要除患,又怕史笔如铁啊。”
他的手指划过绢帛上留白处,冷冷道:“若某所料不差,这诏书副本此刻已抄送各大世家了。”
帐内死寂如坟。徐晃突然拔剑劈碎灯架,爆裂的火星映出他狰狞的面容:“末将愿为前驱,三日之内踏平董承府邸!”
高顺沉默地跨前半步,这位陷阵营的统领虽未发言,但攥紧的拳甲已表明立场。唯有成公英注意到简宇凝视碎玉的目光——那里面除了冰封的怒意,竟有一闪而逝的,类似幼兽受伤时的脆弱。
“文和先生看得透彻。”简宇突然抬脚碾过地上玉珏碎片,清脆爆裂声令所有人脊背发凉。他转身时玄袍翻卷如垂天之云,帐外恰好划过一道闪电,惨白光芒照亮他眼底翻涌的雷霆:“然诸君可知?陛下赐诏之时,董承之女正在宫中伴驾。”
此言如冰水泼入滚油,连最沉静的荀攸都骇然抬头。简宇冷笑声中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:“诸君现在可明白——这清君侧的要紧处,原不在长安街巷。”他猛然挥袖扫落案上兵符,铜虎坠地发出沉闷巨响,惊起帐外夜栖的寒鸦扑棱棱掠过辕门。
炭火盆中的火焰猛地窜高,将简宇的身影投在帐壁上,仿佛一头被惊动的雄狮。他缓缓转身,目光扫过帐内群情激愤的将领,最终落在贾诩那隐匿于阴影中的脸上。
“文和,”简宇的声音异常平静,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,“依你之见,董承此刻在长安,最盼着我们做什么?”
贾诩微微前倾,鸦羽大氅纹丝不动,只有清晰的声音在帐内回荡:“回丞相,董承此刻,最盼着丞相您……怒不可遏。”
一言既出,满帐皆静。连最暴躁的吕布都眯起了眼睛。
简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:“说下去。”
“董承无能控制长安兵马,更无力对抗刘晔、满宠等人。他唯一的胜算,就在于那道密诏所赋予的‘先发后闻’之权。”贾诩的语速缓慢而清晰,如同钝刀割肉,“他定然布好了局,只等丞相凯旋入城,于迎接大典、百官面前,趁丞相不备,行刺杀之事。届时,他可高举密诏,宣称奉旨除奸,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权力。”
荀攸倒吸一口凉气,手中玉珏几乎捏碎:“他赌的是丞相毫无防备,且事后群龙无首,他便可凭借密诏与天子,迅速掌控大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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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正是。”贾诩阴恻恻地补充,“所以,他此刻最怕的,不是丞相大军压境,而是丞相……按兵不动,或是有所警觉。丞相若然大怒,匆忙轻骑赶回长安兴师问罪,正可能落入其精心布置的刺杀陷阱。反之,若丞相大军从容班师,仪仗周全,警戒森严,他区区刺客,如何近得了一军统帅之身?届时,他握有密诏却无从下手,便是图穷匕见之局!”
帐内落针可闻。众将这才恍然,背后的杀机竟如此阴毒。这不是两军对垒,而是一场针对丞相个人的、精心包装在皇权之下的谋杀!
“好一个‘先发后闻’!好一个为国除奸!”简宇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金属般的颤音。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,震得虎符跳起:“他想做诛杀权臣的忠臣?本相就让他看看,什么叫玩火自焚!”
“噗通!”
吕布第一个单膝跪地,地面为之一震。这位虬髯猛将仰头时,金冠下的双目赤红如血,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:“丞相!布,一介武夫,蒙丞相不弃,委以重任!今日若任由宵小害了丞相,布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!并州狼骑,愿为丞相诛杀国贼,万死不辞!”
“末将附议!”张辽几乎同时跪下,青衫下的脊梁挺得笔直,声音却冷冽如西伯利亚的寒风,“董承老贼,欲行荆轲、聂政之事,视我等如无物乎?辽,愿亲率死士,先入长安,为丞相扫清道路!”
高顺沉默如山,却用最重的力道将额头磕在青石板上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胜过千言万语。他身后的陷阵营将领随之跪倒一片,甲叶之声如冰河迸裂。
马超猛地扯开胸前狮蛮带,露出少年人精壮的胸膛,指天发誓:“超,愿以马氏全族性命担保!西凉铁骑,即日起便是丞相最锋利的刃!董承若敢动丞相一根汗毛,超必率军踏平董府,鸡犬不留!”其妹马云禄按剑立于兄侧,俏脸寒霜,眼中杀意凛然。
荀攸深吸一口气,撩起官袍前摆,缓缓跪倒。这位素来以智计深沉着称的谋士,此刻脸上再无平日的温润,只剩下决绝的冷硬:“攸,愚钝,未能及早识破奸谋,致使丞相陷于此等境地,死罪!然汉室倾颓,非丞相无可挽回。为天下计,为苍生计,攸恳请丞相,断不可存妇人之仁!公达愿效犬马之劳,助丞相破此死局!”
马腾也是须发皆张,怒极反笑:“好个董承!好个‘清君侧’!丞相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!腾,愿为前驱!”
顷刻间,帐内文武跪倒一片,请战之声如山呼海啸。典韦、许褚等贴身猛将更是目眦欲裂,恨不得立刻飞回长安将董承碎尸万段。
简宇立于众人之前,玄袍在激荡的气流中微微拂动。他看着脚下这些誓死效忠的部下,他们或因愤怒而颤抖,或因忠诚而激动,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为他而战的决心。
帐内灼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炭火盆中,一块新添的松木“噼啪”爆响,溅起一串火星,映照着每一张因愤怒和忠诚而扭曲的面孔。简宇立于这片沸腾的忠诚之海中央,玄色袍服上的暗纹在跳跃的火光下,似有龙蛇游走。他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缓缓抬起手,虚虚向下一按。
这个简单的手势却带着千钧之力,狂涛般的请战声浪竟奇迹般平息下来,只余下铠甲摩擦的细碎声响和粗重压抑的喘息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,如同百川归海。
“诸君赤诚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不像往常那般清越,反而带着一种被砂石磨过的低哑,却奇异地抚平了帐内最后一丝躁动,“简宇……何德何能。”
他微微停顿,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吕布虬髯怒张的脸,掠过张辽紧抿的唇线,滑过高顺岩石般沉默的额头,最终与荀攸那双充满忧虑与决绝的眼睛相遇。这一眼,包含了太多无需言说的托付。
他转身,步履沉缓地走向那张占据帐中主要位置的柏木长案。案上,那盏精铜所铸、雁衔鱼钮的灯盏,灯油将尽,火苗微弱地摇曳着,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投下两点明灭不定的光。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,扭曲地映在牛皮帐幕上,仿佛一个巨大的、正在苏醒的神只。
他并未立刻书写,而是先伸出右手,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案面,那里摊开着最新绘制的长安城坊图,墨迹犹新。他的指尖在“未央宫”、“董府”等几个关键点上稍作停留,如同将军在推演沙盘。
随即,他取过一方古旧的端砚,那砚台边角已有磨损,显是常年随军之物。他执起墨锭,注入少许清水,然后开始磨墨。动作不疾不徐,一圈,又一圈。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“沙沙”声,在寂静的大帐内被放大了无数倍,敲在每个人的心上,奇异地带来一种冷静的韵律感。
荀攸跪在原地,微微抬眼,注视着丞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。他看到丞相握墨的手指关节稳定,腕部悬空,力道均匀,但那墨锭边缘偶尔一次极轻微的颤抖,却泄露了这只掌控千军万马的手,此刻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。这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极致压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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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成,浓稠乌亮,如化不开的夜。简宇放下墨锭,取过一杆常用的狼毫小楷。笔杆温润,是上好的湘妃竹。但他并未蘸墨,而是将笔尖在指尖轻轻捻动,似在感受其弹性,又似在最后的斟酌。帐内落针可闻,连吕布都屏住了呼吸。
终于,他饱蘸浓墨,笔尖悬于一张特制的、柔韧异常的素白绢帛之上。那绢帛薄如蝉翼,却极为坚韧,乃军中传递密信专用。他略一凝神,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尽数敛去,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断。落笔!
他的字迹不再是平日批阅公文时那种端庄雍容的台阁体,而是化为了凌厉峻峭、略带连笔的行草。起笔藏锋,转折处却如刀劈斧凿,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。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,仿佛不是用墨,而是用意志刻上去的:
“晔、宠、儒并知:
长安阴云,吾已洞悉。董承挟谗惑主,其心叵测,陛下或受蒙蔽,然其行已触逆鳞。
尔等见信,当即刻依第二策行事。外松内紧,明察暗访,将其党羽劣迹,逐一坐实。锁拿宵小,剪除羽翼,断其爪牙,迫其自现原形。
彼若龟缩,坐视党羽倾颓,则人心离散,势孤力单,待吾归日,自可手到擒来。
彼若狗急跳墙,悍然发难,则正堕彀中,其罪昭彰,吾等讨逆,名正言顺。
大局为重,慎之又慎,一切待吾凯旋,自有公断。
切切。”
写至最后“切切”二字,笔锋如断金戛玉,猛地收住。简宇放下笔,轻轻吹干墨迹,动作小心,仿佛怕惊扰了这纸上的杀伐之气。他没有使用那方象征丞相权威的银印,而是从腰间解下一枚贴肉珍藏的羊脂白玉私章。
那玉章温润通透,刻着一个古篆的“宇”字,周围环绕着不易察觉的云纹暗记。他对着印章呵出一口白气,然后稳稳地、用力地压在那方小小的绢帛末尾。印泥是特制的朱红色,落在素绢上,鲜艳得刺眼,如同一滴凝固的血。
他仔细地将绢帛折叠,先是纵向对折,再横向三折,最后折成一个紧紧的小方块,恰好能握于掌心。接着,他取过早已备好的数层油布——那油布黑亮,透着一股防水防潮的特殊气味。
他将绢帛小心包裹在油布中心,一层,两层,三层……每一层都按压得严丝合缝,最后,用一段细细的、浸过蜡的麻绳紧紧捆扎结实。
最后一道工序,是取出一块特制的黑色火漆,在灯上烤软,滴在绳结处,然后迅速用一枚没有任何文字的素面铜印压了上去。火漆迅速凝固,将一切秘密牢牢封存。
“胡车儿。”简宇抬头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。
一直单膝跪在帐门阴影处,努力调息恢复体力的胡车儿,闻声如一头蛰伏的猎豹般猛然起身。他庞大的身躯带动风声,几步便跨到案前,再次单膝跪倒,双手高高捧起,虎目之中没有任何迟疑,只有绝对的忠诚与执行任务的决然:“末将在!”
简宇没有立刻将信递出。他绕过桌案,走到胡车儿面前,俯身,亲手将这小小的、却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油布囊,放在胡车儿那布满厚茧和细小伤痕的巨掌之中。在放入他掌心的瞬间,简宇的手指无意间触到了胡车儿因长途奔袭而依旧滚烫粗糙的皮肤,那温度灼人。
“此物,重于泰山。”简宇凝视着胡车儿的眼睛,一字一顿,声音低沉得仿佛耳语,却又带着金石之音,“长安城内,刘晔先生,亲手交付。沿途关山阻隔,或有魑魅魍魉……若遇万分危急,宁可玉碎。”他的目光锐利如鹰,紧紧锁住胡车儿的视线。
胡车儿将油布囊紧紧攥住,那坚硬的触感硌着他的掌心。他感到那小小的包裹仿佛有千钧之重,承载着丞相的信任,也承载着身后这帐内所有人的身家性命。
他猛地一抱拳,因疲惫而沙哑的嗓音此刻却爆发出铿锵之力:“丞相放心!胡车儿在此对天立誓,此信在,人在!信若失,末将提头来见!”他顿了顿,虎目中闪过一道凶光,“若遇拦截,车儿必先毁信,再杀尽敌酋,绝不令丞相大计有失!”
简宇深深看了他一眼,那目光中有托付,有关切,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冷酷决断。他拍了拍胡车儿肌肉虬结的臂膀,触手之处坚硬如铁:“你的功劳,我记在心里。去罢,挑最快的马,沿途驿站已备好接力健马。速去速回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