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9章 寒刃碎枷仆称雄

书接上回,董承方才那声嘶力竭、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,似乎还在偌大的书房里回荡,与门外隐隐传来的家丁被拖行时的哀告、挣扎声混杂在一起,更添了几分绝望的喧嚣。

就在这时,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努力维持着端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,一道纤细却坚定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昏暗的灯笼光,走了进来。是董承的夫人,刘氏。

刘氏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,仓促赶来。她身上只披着一件素色的锦缎外袍,乌黑的发髻略显松散,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,几缕发丝垂落在略显苍白的脸颊边。

她虽已年近四旬,但平日保养得法,风韵犹存,此刻却眉宇紧锁,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忧虑和惊惶。她一眼便看到丈夫那副魂不守舍、嘴角带血的骇人模样,心头猛地一紧,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,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书案前。

“老爷!老爷!您这是怎么了?” 刘氏的声音带着哭腔,颤抖着伸出手,想要触摸董承,却又怕惊扰到他,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悬在半空,微微发着抖。

“妾身听闻……听闻秦庆童那杀才跑了?还……还惊扰了老爷?您……您可要保重身子骨啊!”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书案上溅落的零星血点,以及董承衣襟前那片刺目的暗红,眼泪瞬间涌了上来,在眼眶中打转。

董承仿佛没有听见,依旧死死地盯着藻井,目光空洞,只有胸膛的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。

刘氏见他不答,心中更急,她侧耳倾听,门外那令人心悸的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、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,正一声声传来,如同重锤敲击在她的心口。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,但尾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颤栗:“老爷,妾身刚过来时,看到……看到外面……您下令要处置那几个看守?”

听到这话,董承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,僵硬的脖颈发出“咔吧”的轻响,那双布满血丝、赤红如血的眼睛,终于聚焦,落在了刘氏脸上。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,只有疯狂的怒火和彻骨的冰寒,看得刘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。

“处置?” 董承开口了,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笑,“不是处置,是正法!一群玩忽职守、连个半死家奴都看不住的废物!本国舅要清理门户!”

刘氏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骇得后退了半步,但想到门外那几条即将消逝的人命,她还是鼓足勇气,上前一步,柔声劝道:“老爷,妾身知道您正在气头上。秦庆童那背主的奴才确实罪该万死,千刀万剐也不为过!可是……可是外面那几个,虽说失职有错,罪不至死啊老爷!”

她试图用情理打动他:“他们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,在府里当差多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如今不过是看管不力,让那奸贼跑了,固然可恨,但……但或许罪不至此啊老爷!若是就此将他们乱棍打死,传扬出去,只怕……只怕于老爷的清誉有损,外人会道老爷……苛待下人啊!”

她一边说,一边仔细观察着董承的脸色,见他依旧面沉如水,毫无动容,心中愈发焦急。

董承猛地一挥手,动作之大,差点将书案上的一个白玉镇纸扫落在地。他死死盯着刘氏,因为激动,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:“清誉?哈哈!清誉!”

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笑声却比哭还难听:“夫人!你可知那狗奴才逃跑之前,偷走了何物?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!那是能让我董氏满门抄斩、鸡犬不留的催命符!”

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,但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刻意压低的音量,声音扭曲变形,充满了绝望的嘶哑。他不能明说那是密诏,但那狰狞的表情和话语中透露出的灭顶之灾,已足以让刘氏明白,丢失的东西,远比一个家奴逃跑本身要严重千万倍。

刘氏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,毫无血色。她虽然不完全清楚那“东西”具体为何,但“满门抄斩”、“鸡犬不留”这几个字,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。她终于明白,丈夫为何会急火攻心至此,为何会如此失态,非要置几个失职的家丁于死地。这不仅仅是泄愤,更是一种在巨大恐惧和绝望压迫下的疯狂宣泄,是一种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、徒劳的挣扎。

然而,母性的慈悲和理性告诉她,杀戮并不能解决问题,反而可能带来更多的怨怼和不安。门外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,但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。

她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董承面前,也顾不得地上的凉意,伸出双手紧紧抓住董承冰冷僵硬的手,仰起脸,泪水终于决堤,顺着脸颊滑落。

“老爷!妾身知道!妾身知道事情定然极其严重!” 她泣不成声,声音哀婉欲绝,“可是……可是就算杀了他们,也于事无补啊!那东西……那东西已经丢了,现在最要紧的,是想办法应对,是赶紧派人去追捕秦庆童那恶贼!而不是……而不是在这里滥杀无辜,平添罪业啊老爷!”

小主,

她用力摇晃着董承的手,试图唤醒他的一丝理智:“老爷,您醒醒啊!看看妾身!想想我们的孩儿!若是府中此时见血,还是多条人命,戾气冲天,只怕……只怕于家宅不利,更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非议啊!老爷,就当是为了董家,为了孩子们积点阴德,饶了他们这条狗命吧!将他们重重责罚,赶出府去,永不录用,也就是了!求求您了,老爷!”

刘氏的话语字字泣血,充满了真挚的恳求与绝望的劝谏。她跪在地上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而无助,泪水浸湿了她素色的衣襟。这一刻,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国舅夫人,只是一个试图阻止丈夫陷入疯狂、挽救几条性命、维护这个家最后一丝安宁的普通妻子和母亲。

窗外的天色,那鱼肚白似乎扩大了一些,微弱的光线勉强透过窗纸,给昏暗的书房带来一丝暧昧的亮色,却无法照亮董承那双被疯狂和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睛。他低头看着跪在脚边、泪流满面的妻子,那张曾经温婉动人的脸庞,此刻写满了恐惧和哀求。

有一瞬间,刘氏那哀恸的眼神,似乎像一道微光,试图穿透他心中厚重的黑暗。孩儿的面容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一闪而过。积德?家宅?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属于理智的挣扎,如同溺水者冒出的最后一个气泡,在他混乱的脑海深处微弱地闪烁了一下。或许……夫人说得对?杀了这些蝼蚁,确实无用……反而……

但这丝犹豫,如同投入烈火中的一滴水珠,瞬间便被那名为“恐惧”和“愤怒”的滔天烈焰蒸发得无影无踪!秦庆童逃跑时那怨毒的眼神,密诏丢失后那灭顶的绝望,简宇可能随时带来的死亡威胁……所有这些情绪如同火山岩浆,再次轰然爆发,彻底冲垮了他脑海中那最后一根名为“理智”的脆弱弦丝!

“无用?平添罪业?” 董承猛地甩开刘氏的手,力量之大,让猝不及防的刘氏直接向后跌坐在地。他“嚯”地站起身,因为起得太猛,眼前一阵发黑,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,但他立刻用手撑住书案,稳住了身形。他俯视着跌坐在地、满脸惊愕和泪水的妻子,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得狰狞可怖,五官都移了位,完全不见平日半分雍容气度。

“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!” 他嘶声咆哮,唾沫星子随着剧烈的喘息喷溅出来,“于事无补?本国舅就是要杀人!就是要见血!不用这些废物的血,怎能洗刷我国舅府的耻辱?不用他们的命,怎能稍解我心头之恨!他们玩忽职守,放跑了窃走关乎我全家性命的贼子,就是同谋!就是罪该万死!”

他的声音越来越高,越来越尖利,完全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:“阴德?关注?非议?哈哈哈!命都要没了,还管他娘什么阴德、非议!我董承活不了,谁都别想好过!这些废物,这些蝼蚁,他们的命能用来给本国舅陪葬,是他们的造化!”

他不再看地上脸色惨白、浑身发抖的刘氏,猛地转向书房门口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门外声嘶力竭地怒吼,声音穿透门板,在黎明的庭院中炸响:“打!给本国舅往死里打!谁敢手软,同罪并罚!打死为止!我要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!我要看到脑浆迸裂!”

门外的行刑者听到这充满杀气的命令,再不敢有丝毫迟疑,棍棒落下的风声更加凄厉,击打肉体的声音从之前的闷响变成了令人牙酸的骨裂声,间或夹杂着临死前最后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,随即,一切声响都迅速微弱下去,最终,只剩下棍棒继续落在早已失去生息的肉体上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噗声。

书房内,董承兀自站立着,胸口剧烈起伏,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,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。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房门方向,仿佛能穿透木门,亲眼欣赏那血腥的场面。他的脸上,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、疯狂宣泄和某种近乎变态的满足感的扭曲表情。

刘氏跌坐在地,冰凉的地面寒意刺骨,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。门外那最后一声惨嚎,像一把冰冷的锥子,彻底刺穿了她最后一点希望。她停止了哭泣,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,仰头看着状若疯魔的丈夫,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哀、恐惧,还有一丝……彻底的陌生。

她知道,那个曾经熟悉的、至少还保有基本理智和威严的丈夫,在这一刻,已经随着那几条无辜的生命,一起死去了。剩下的,只是一个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、可怜又可悲的疯子。

微弱的晨曦终于勉强透过窗棂,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束,恰好照亮了董承脚下地毯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、刺目的猩红血渍,以及他脸上那疯狂而绝望的扭曲表情。黎明来了,但带给董承的,只有更深、更沉的黑暗。

黎明时分,天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。董府内院,血腥气尚未散尽,混合着破晓前的湿冷寒气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那几声凄厉的惨叫和沉闷的棍棒声,如同惊雷,炸醒了府中许多本就惶惶不安的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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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院,靠近柴房的一处堆放杂物的逼仄小屋里,七八个人影蜷缩在一起。这里没有点灯,只有从破旧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,勾勒出他们惊惧、愤怒而又绝望的轮廓。空气浑浊,只能听到压抑的、粗重的喘息声。

“看清楚了……王四、李麻子……都没了……就在后角门那边……” 一个刚偷偷跑去打探消息的年轻护院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脸色惨白如纸,裤腿上还沾着奔跑时溅上的泥点。

“就为……就为没看住秦庆童……” 管采买的赵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,双手插进头发里,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。他眼前反复闪现平日里一起喝酒吹牛的王四那张憨厚的脸,如今却已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。

护院头目胡四,脸上那道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,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草料堆上,干草窸窣作响。“畜生!简直是疯了!他们何辜?” 他低吼着,胸腔因愤怒而剧烈起伏,白日里董承那疯狂扭曲的面孔和看蝼蚁般的眼神,像毒针一样刺着他。

“跑!必须跑!” 另一个小厮带着哭腔,几乎是尖叫出来,又立刻自己捂住了嘴,只剩下呜呜的哽咽,“再不跑,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们!他已经疯了!”

“跑?”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角落响起。账房孙四慢慢从阴影里站起身,他穿着灰色的长衫,身形瘦削,像一道幽灵。他的脸一半隐在暗处,一半被微光映照,显得异常冷静,甚至冷酷。“往哪儿跑?简丞相今天白天就要回长安了。”

他这句话像一块冰,瞬间冻住了所有人的躁动。孙四缓缓走到屋子中间,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恐的脸:

“现在跑出这个门,你们以为能活过今天?” 他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诛心,“简丞相赢了,我们这些董府的人,就是现成的逆党!正好拿来祭旗立威!你们以为能逃过城门口的盘查?还是觉得能躲过随后的大搜捕?”

他顿了顿,让恐惧在每个人心中蔓延,然后才继续道:“要是……万一……董承没立刻垮台,让他知道我们在他最危急的时候叛逃?想想王四他们的下场!”

“跑是死,不跑也是死!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?” 胡四红着眼睛,额上青筋如蚯蚓般虬结,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声低吼。他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着,骨节因用力而发出“咯咯”的恐怖声响,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眼前的木柱砸碎。

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黏液,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,令人窒息。

“那……那咱们就跟着老爷拼了!” 一个蹲在墙角、身材干瘦如柴、名叫李狗儿的马夫猛地抬起头。他眼眶深陷,眼球上布满血丝,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在他浑浊的眸子里闪烁。

“咱们一起去见老爷!跪下来磕头!把话挑明了!现在正是用人之际,简宇那狗贼眼看就要打进来,咱们豁出这条贱命去保他,护着府邸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老爷能念在咱们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,看在咱们此刻还愿效死的‘忠心’上,饶过咱们先前的不敬,以后……”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,仿佛要抓住这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。

“放你娘的狗屁!”

李狗儿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胡四一声粗暴的、带着浓痰的怒骂打断。胡四猛地转过身,如同一头发狂的熊罴,一步跨到李狗儿面前,一把揪住他破旧的衣领,几乎将瘦小的他提离了地面。胡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狗儿惊恐扭曲的脸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:

“忠心?你他娘的现在还跟他讲忠心?!王四他们不忠心吗?李麻子他们不忠心吗?在府里当牛做马十几年,落得个什么下场?啊?” 胡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,“乱棍打死!像打死一条野狗!连句整话都没让说!你这时候凑上去讲忠心?在他眼里,咱们就是他养的狗!高兴了扔块骨头,不高兴了,就像对王四他们一样,随手就能打死!”

他用力摇晃着李狗儿,后者像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。他接着道:“跟着他拼?拿什么拼?你看看他现在还是个正常人吗?自从那秦庆童跑了,密诏丢了,他就跟恶鬼附了体一样!眼神都是直的!看谁都像看仇人!咱们现在乌泱泱一群人跑过去,在他眼里就是去逼宫!就是趁火打劫!信不信他二话不说,直接叫护卫把咱们也砍了,正好用咱们的血给他那破旗再染红点,给他自己壮胆!”

“胡四哥说得对!句句在理!” 旁边一个平日负责打理花园、脸上带着几分世故精明的老仆王老五一拍大腿,急声附和,他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,写满了焦虑和后怕,“狗儿你糊涂啊!真是被吓昏头了!简丞相今天就要回来了!那是带着雷霆之威进城!千军万马!咱们这位国舅爷,还有什么本钱跟人拼?他连最后那点指望都没了!他现在就是一口漏得不能再漏、快要沉底的破船!咱们跟着他,不是忠心,是找死!是蠢!是拉着全家老小一起给他陪葬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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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老五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,狠狠浇在几个刚才因为极度恐惧而差点被李狗儿那“拼命”的提议带偏的人头上。让他们瞬间从短暂的疯狂中清醒过来。拼?怎么拼?董承自己都已经心智失常,众叛亲离,外面是武装到牙齿的大军,内部是人心惶惶、怨恨沸腾,拿什么去拼?这根本不是拼命,是送死!

一直瘫坐在地上的赵四,此时缓缓抬起头,脸上没有一点血色,眼神空洞,他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问所有人,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:“王四……早上还跟我说……等这阵过去……一起去喝两杯……李麻子……他老婆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……还没满月……就……就这么没了……就因为……没看住一个家奴……”

他的声音里没有哭腔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麻木:“老爷他……下令的时候……眼睛都没眨一下……他已经……已经不把咱们当人看了……”

赵四的话,没有激烈的控诉,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。那血淋淋的现实,同伴转眼间化为冤魂的惨状,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深刻地烙印在每个人心中。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,那几位朝夕相处的同伴凄惨的死状,彻底碾碎了他们对董承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和侥幸。忠诚?在视人命如草芥的暴主面前,一文不值,甚至是催命符!

账房孙四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,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,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。

他看到众人脸上那短暂的、被李狗儿点燃的、不切实际的“拼命”的火苗,迅速被胡四的怒斥、王老五的现实分析和赵四那绝望叙述所引燃的更大恐惧所淹没。

他看到怨恨的毒焰在他们眼中重新燃起,并且烧得更旺、更烈。他知道,时机成熟了,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,已经被彻底捅破。

他轻轻咳了一声,声音不大,却奇异地让激动、悲愤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他这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。孙四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冷静,但在这冷静之下,是毫不掩饰的引导和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:

“李狗儿兄弟讲‘义气’,念旧情,是好样的,是条汉子。” 他先肯定了李狗儿,却话锋一转,“但义气这东西,得用在明主身上,用在知道好歹、珍惜手下的人身上。咱们现在这位‘老爷’,” 他刻意顿了顿,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、充满讽刺的冷笑,“他还值吗?”

他不等有人回答,便自问自答,声音不高,却句句如锤,敲打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,将董承那看似依旧高大的形象砸得粉碎:“他现在还有什么?权威?他滥杀无辜,人心尽失!手下还有谁真心替他卖命?指望?他最大的秘密、最后的底牌都丢了!简宇大军转眼即至,他拿什么抵挡?他还有什么?就剩下一个‘国舅’的空名头,和一副被恐惧和愤怒逼得快疯癫的躯壳!”

孙四向前迈了一小步,身体微微前倾,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,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惶恐而迷茫的脸:“咱们为什么一定要给他陪葬?咱们的命就这么贱?咱们的爹娘、婆娘、孩儿怎么办?也跟着一起死吗?让他们因为咱们跟错了人,就要被抄家灭门,或者流放千里?”

他深吸一口气,抛出了最关键的话,声音压得更低,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:“咱们不是丞相的敌人!咱们甚至没见过简丞相!咱们只是董府里讨口饭吃的下人!是这乱世里挣扎求活的蝼蚁!丞相要对付的是董承,不是咱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!只要咱们能证明……咱们和董承不是一条心!”

“所以,” 孙四的瞳孔微微收缩,里面闪过一丝狠绝的光,“咱们要想活,想让家里人活,唯一的生路,不是跟着这艘注定要沉没、并且已经开始胡乱杀人的破船一起撞得粉身碎骨,而是……提前跳船!并且,”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,“把船凿沉,拿着船上最值钱的东西,向新主人证明咱们的价值!证明咱们不是他的敌人,而是……有功之臣!”

“弃暗投明”这四个字,虽然依旧没有说出口,但其血腥而赤裸的含义,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,深深地烙在了每个人的灵魂上。用旧主的头颅和覆灭,来换取自己乃至家人的生机,甚至可能是一线渺茫的“前程”。

在绝对死亡威胁的逼仄下,在同伴惨死的刺激下,在孙四层层递进、冷酷无比的剖析中,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终于彻底压倒了那点摇摇欲坠的、对暴主的所谓“忠诚”和恐惧。

小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。不再是绝望的死寂,而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、令人窒息的宁静。每个人的眼神都在剧烈地闪烁、挣扎、变化。

最初的恐惧慢慢被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取代,犹豫被狠厉覆盖,迷茫逐渐凝聚成孤注一掷的决心。求生的欲望,如同最顽强的藤蔓,在绝望的悬崖峭壁上疯狂蔓延,紧紧抓住了那根名为“背叛”的、危险的绳索。

小主,

胡四松开了揪着李狗儿衣领的手,李狗儿瘫软在地,大口喘着气,但眼中已没了之前的疯狂,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空洞。胡四自己则重重喘了口粗气,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吐出去,他看向孙四,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只剩下野兽般的决绝,沙哑地问:

“孙先生,别绕弯子了!天快亮了!你说,该怎么办?咱们……听你的!”

这一刻,董承在他自己营造的恐怖氛围中,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批可能被迫捆绑在一起的下人。他统治的根基,连同最后一点人心,彻底崩塌殆尽。小屋内的空气,充满了背叛的铁锈味和血腥的决意。

天色已然大亮,但厚重的乌云低垂,将阳光滤成一种惨淡的灰白色,压抑地笼罩着董府。杂物小屋内的空气灼热而粘稠,弥漫着汗味、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。孙四的话像最后的判决,敲定了所有人的命运——

“好!” 孙四眼中精光一闪,那张瘦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狠绝之气,他不再犹豫,声音低沉而清晰,如同下军令一般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时间紧迫,听清楚!第一,只诛首恶董承一人!夫人是好人,屡次为我们说话,谁也不准惊扰,更不准伤她分毫!谁要是昏了头,别怪我孙四不讲情面!”

他目光如刀,扫过众人,继续阐述。

“第二,” 他压低声音,“胡四,你立刻去寻今夜在内院值守的护卫队长张奎,他妹子年前刚被董承无故鞭挞至残,他心中早有怨毒!你只需说‘清君侧,保家小’,他必响应!再找两个绝对靠得住的兄弟,控制住通往内院的其他路径,但切记,莫要惊动夫人院中之人!”

“第三,赵四,王老五,你们去寻厨房的李妈和管杂役的刘婆,她们人脉广,让她们悄悄传话给各房可靠之人:天快亮了,想活命的,都机灵点,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,待在房里,无论听到什么动静,都当没听见!董承已失人心,此事必成!”

“第四,李狗儿,你腿脚快,去马厩准备几匹快马,栓在后角门隐蔽处,以备万一!其余人,随我在此等候消息,准备动手家伙!不要刀剑,目标太大,用柴刀、棍棒、绳索!要快,要静!”

计划简单而狠辣,直指核心。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,恐惧被一种疯狂的决心取代。胡四重重一抱拳,转身像一道黑影般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。赵四和王老五也互相看了一眼,咬了咬牙,低头匆匆离去。李狗儿擦了把鼻涕,连滚爬爬地冲向马厩方向。

小屋内,剩下的人沉默而迅速地准备着。有人从柴堆抽出沉重的斧头,用破布缠紧手柄;有人掂量着结实的顶门杠;孙四则仔细检查着一盘粗糙的麻绳。天光下,他们脸上的恐惧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凶狠取代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。

每个人的脸色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都显得格外狰狞,眼神交织着恐惧、兴奋和一种即将豁出去的疯狂。

时间一点点流逝,每一息都如同煎熬。终于,门外传来三声急促的狐狸叫声——这是约定的信号。孙四猛地站起身,低喝一声:“走!”

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,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。门外廊下,清晨的湿冷空气里,隐隐飘散着昨夜未能散尽的血腥气,混合着庭院泥土和落叶的味道,形成一种不祥的气息。胡四、孙四、张奎以及另外两名挑选出的护院,像几尊石雕般贴在门边的墙壁阴影里。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声音大得自己都能听见,与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形成骇人的对比。

胡四粗壮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,他反复握紧又松开手中那根缠了湿布、增加了摩擦力和勒杀效果的硬木门杠,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浸透布条。他侧耳倾听着门内的动静,除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,似乎只有一种极其微弱、断断续续的、像是压抑着痛苦的沉重呼吸声从门缝里渗出。董承还没睡,或者说,根本无法入睡。

孙四则像一截枯木,一动不动,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灰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光。他微微侧头,对护卫队长张奎使了个眼色。张奎脸上横肉紧绷,那道旧疤显得更加狰狞,他深吸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,试图平复同样剧烈的紧张。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,冰凉的刀柄给了他一丝畸形的镇定。

时机到了。

张奎上前一步,身体几乎贴在门上,他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而急促,带着一种伪造的惊慌,对着门缝说道:“老爷!老爷!小的张奎,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报!是城外刚送来的探报,简宇的大军……有异动!”

门内,那沉重的呼吸声骤然停止!死寂了一瞬,随即传来太师椅被猛地推开、与地面刺耳摩擦的声音,以及董承那如同破锣般嘶哑、却因极度关注而拔高的嗓音:“进来!快说!什么异动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