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相国寺的晨钟仍在檐角悠悠回荡,余音袅袅,仿佛还缠绕着千年的禅意。
可大雄宝殿前,还俗的队伍早已排成了蜿蜒长龙,香客们侧目而视,竟分不清这是法会,还是市集散场。
那墙上一个潦草的“拆”字,外加一圈墨痕,如同一道无上法旨,已将千年古刹点化成一座喧嚣的离职衙门。
和尚们摩肩接踵,脚步轻快,用行动淋漓尽致地演绎着何为“一夜暴富,佛祖也拦不住”。
“让让!都让让!别挡道!”
一声粗吼炸响,武僧慧刚猛地扯下袈裟,动作利落到近乎撕裂,露出内里早穿妥的锦缎袍子,金线绣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,活脱脱一个暴发户转世。
“耽误了看宅子,你们担待得起吗?”他冷哼一声,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,“哗啦”一展,扇面赫然三个大字——“不差钱”!墨迹酣畅,气势逼人。
小沙弥战战兢兢捧来还俗文书,慧刚一把夺过毛笔,看也不看,在法名“慧刚”上狠狠打了个叉,笔走龙蛇,改作“赵富贵”三字,力透纸背。
“师父,”
他拍了拍自己光溜溜的脑袋,咧嘴一笑,
“等我新宅子装修妥当,您务必来开光!保我财运亨通!”
话音未落,竟将禅杖“咚”地一声插进香炉,火星四溅,旋即大袖一甩,扬长而去,背影豪气干云,仿佛奔赴的不是凡尘,而是金殿。
“凭什么让我排队?!”
藏经阁主事慧明怒目圆睁,一脚踹翻沉甸甸的功德箱,铜钱滚落如雨,他却看也不看,“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——我,已是未来汴河码头的东家!”
掌戒僧颤巍巍上前劝阻,慧明冷笑一声,夺过还俗文书,“啪”地按上血红手印:“少啰嗦!明日我就收购对街茶楼,改名叫‘慧明船运司’!到时候,你来当伙计都不要!”
火头僧慧净突然冲上前,一把扯住方丈的袈裟擦鼻涕,涕泪横流:“方丈啊,等我开了大宋头一号羊肉馆,您来吃饭,打八折!不,打五折!只求您别念往生咒咒我!”
旁人七手八脚将他拉开,他却毫不在意,哼着自编小调:“拆字当头,万事不愁!金银满屋,佛也低头!”摇头晃脑,得意洋洋地消失在山门之外。
最荒唐的当属菜头慧智,每隔片刻便仰天长啸:“我要娶公主!包龙图当证婚人!御赐金匾挂我家门楼!”
众人皆是沉默,这人已然疯癫。
方丈智清枯坐莲台,机械地敲着木鱼。一下,又一下,节奏紊乱,全无往日的沉静庄严。那“笃笃”之声,竟渐渐幻化成算盘珠子猛烈碰撞的脆响,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,刺耳又荒凉。
豆娘啊,随手写下一个“折”字,加一圈墨痕,比十万卷佛经的教化、千百年的晨钟暮鼓,更有力地“超度”了整座古寺的信仰之魂。
一场源于虚幻符号的黄金迷梦,如野火燎原,瞬间吞噬了清修之地的最后一点清净。
所谓六根清净,所谓四大皆空,在那想象中滚滚而来的金山银海面前,脆弱得竟如一张薄纸,一捅即破,一燃即烬。
……
河畔。
河水在炎热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,王夫人坐在河岸的青石上,手持钓竿的姿态,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的生涩。七日前,她还只是个深闺中的妇人,如今指腹却莫名记起了抓握法杖的触感——那种连续七个昼夜不知疲倦地厮杀带来的、深入骨髓的震颤与灼热,仍隐隐残留于身体之中。
她本是典型的北宋官宦家小姐,未嫁从父,既嫁从夫。
她的世界曾由绣架、琴案、诗笺与一方四角的天空规训而成。
行走需莲步轻移,笑不露齿,言不高声;喜怒不形于色,心思如蝶。她的前半生,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花鸟,每一笔色彩,每一根线条,都早已被“妇德”、“妇容”、“妇言”、“妇功”描摹定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