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雍沉稳地递上货单:“交趾奇香百担,番布五十匹。依《建业市舶则例》,按值十抽一缴纳实物税!”他刻意提高了声音,目光扫过岸上其他大小商船的船主。几个船主明显露出肉痛和不满的神色,低声议论起来。
税吏面无表情地核对着货单,挥手示意查验的兵丁上船搬抬货物。顾雍看着属于自家货物的那份被搬走,脸上并无波澜。当税吏示意放行,他并未立刻离开,反而上前一步,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:“诸位船东!十抽一,乃孙讨虏亲定!抽解实物,公平入库,明示于市舶司前榜!非为盘剥,实为养我江东水师,靖清海道,剿灭海寇!海道靖,则诸君货财安!孰轻孰重,诸位当有明断!顾某先行一步,于‘海通阁’设茶,愿与诸君共议海图,同避风涛险礁!” 这番话软中带硬,既是宣讲政策,也是示威施压,更隐含着以顾家牵头垄断部分航路贸易的意图。孙权的海洋蓝图,正以市舶司的税权为杠杆,强力撬动着江东豪族的利益格局。
在这片新兴商业规则的混沌与碰撞之中,一个清雅的身影显得尤为忙碌。许昌城内,紧邻司空府的一处僻静院落,正是新设的“商律草议所”。蔡琰(苏清)端坐主案之后,清瘦的面庞带着一丝疲惫,眼神却锐利如昔。她面前的案几上,堆积如山的简牍几乎要将她淹没。左侧是新抄录的《周礼·司市》《九章律·市律》等前代典籍;右侧则是分门别类、墨迹犹新的竹简卷册,标签上写着“度”“量”“衡”“币”“市税”“契约”“行会”等字样;正前方摊开的素绢上,墨笔勾勒着《商律》草案的条目框架。
几个来自不同背景的吏员和幕僚围坐左右,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争论的气息。
“蔡大家!此条恐不妥!”一个颍川口音的年轻文吏指着草案中一条:“‘飞钱票据,须背书转让,经票行押印方为有效’。背书何意?手续如此繁复,商贾必嫌其扰,不如直接规定‘凭票即付’,省去周折,岂不更便流通?”
“凭票即付?”蔡琰微微蹙眉,声音清冷,“若此票遗失或被窃被抢,拾得者冒领,票行损失谁担?原主损失谁赔?商贾便利固需考量,然交易之根基在于‘信’!背书转让,便是留下‘信’的路径!何人交予何人,票行有存根可查,即便遗失,亦可追踪至最后背书持票人,权责方能分明。无此约束,飞钱之信,危如累卵!”她提笔在绢帛上重重一点,墨迹凝练。
“可……可此法必遭票行反对!他们图的就是便捷……”
“便捷若失其根本,便是无源之水!”蔡琰语气斩钉截铁,“立法之要,不在取悦一时,而在立万世之经纬!飞钱乃新物,其规则更要审慎奠基!此条,不改!”她目光扫过众人,带着一种久历沧桑的穿透力,“法若媚俗,不如无法!”
另一处争论焦点则更加棘手。来自河北的幕僚面带忧色:“蔡先生,袁车骑治下邺城、冀州等地,对新制度量阳奉阴违。特别在收取粮秣赋税时,仍用其旧制大斛!此斛比新制官斛足大两成有余!商贾运粮入邺,若按新斛计量则数目不足,若按旧斛则实付更多,苦不堪言,已有商团联名诉告至司空府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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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琰沉默片刻,凝视着案上那代表“衡”的卷册,缓缓道:“此非度量之争,实为政令之逆!”她素手执笔,在素绢草案的“度量衡”条目下,添上力透绢背的一行小字:“异地货值,当以入境之制为准,税赋亦然。强用异地制以苛剥者,视同盘剥,许苦主依律诉告,有司裁断。” 下笔虽果断,但蔡琰眼中忧虑更深。袁绍(钱广进)此举,无异于撕开“统一度量”这层表象,露出的依旧是赤裸裸的地方割据与变相盘剥。《商律》再缜密,能否跨过那无形的边界,约束住邺城宫阙里那位四世三公膨胀的私心?
暗流汹涌的黄金航道
“呜——”
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穿透薄雾,在建业外海辽阔的洋面上回荡。一支由五艘新式海鹘船组成的船队,如同巨大的海鸟,正劈开黛蓝色的波涛,朝着北方的海平线疾驰。船首高昂,三面巨大的斜挂软帆被强劲的东北信风鼓荡得如满月之弓,船身两侧三排长桨整齐划一地击打着水面,提供着额外的澎湃动力。这正是江东世家顾、张、朱三姓联手打造的远洋船队“乘风号”,领航的便是顾雍本人的旗舰。
甲板上,顾雍披着防水的油毡大氅,凝望着北方海天一色的方向,眉头微锁。身后,船队管事朱安递上一卷湿漉漉的海图,低声道:“副提举,按海图所示,绕过前面那片礁群,再有两日航程,便是郁洲(连云港古称)外海了。按之前约定,青州糜家的船应该在那里接应我们的香料。”
顾雍点点头,指尖在海图上郁洲的位置点了点:“告诉各船,提高警觉。此片水域虽近青州,然海匪刘雄、管承余孽犹在,更须提防……曹军水师的巡哨快船!糜家那边联络妥当否?此次交易,非同小可,务必隐秘!”
“糜家管事半月前亲至建业,以家族信物为凭,飞钱定金已付三成。”朱安确认道,“他们负责打通青州沿岸关节,接应我等进入近海隐蔽锚地卸货。我方香料登岸,换取他们带来的……北地铁锭、药材和上等皮货。飞钱交割剩余七成。” 这趟贸易的核心,正是绕开曹操严控的陆路关卡,通过海路将江东稀缺的战略物资——铁与皮货偷运入境!而糜家,这个横跨徐、青、荆、益数州的巨贾,其触角与胆魄,已然深入这黄金与风险并存的灰色航道。
“铁锭……”顾雍喃喃重复,眼神锐利如鹰隼,“舱底货物遮盖务必严实!所有知情者,三倍封口银!抵达郁洲前,船队灯火管制!若遇曹军盘查,咬死是贩运香料布匹,绝不可露半点口风!此乃抄家灭族之祸!” 海风带着咸腥和寒意吹来,顾雍的大氅猎猎作响。前方看似平静的海面下,隐藏着巨大的漩涡。他深知,冒险穿越的不仅是波涛汹涌的海洋,更是曹操(林风)那森严如铁桶般的统治边界。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邺城,看似繁华富庶的表面之下,另一股因“政策落差”而积蓄的怒火,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。邺城西市,“万隆粮行”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,此刻却被七八辆满载谷米的牛车堵得水泄不通。粮行掌柜王有财,一个面团似的中年胖子,正站在台阶上,指着院中一个硕大的青铜斛斗,唾沫横飞地对着一群愤怒的粮商叫嚷,脸上肥肉激动得直颤。
“无理取闹!简直是无理取闹!”王有财指着那巨斛,“看清楚!这是俺们邺城官仓收粮的斛!明公治下河北,自高祖爷那会儿就用这斛!这是祖宗法度!你们的粮装不满它,就是不够数!不够数还想拿足额的钱?做梦!”
台阶下,粮商们群情激愤。领头的冀州粮商孙老七气得胡子都在抖,他双手颤抖地举起一把崭新的铜制官斗——正是印着“邺城工坊监制”,依据新度量衡标准统一铸造的斗具。“王胖子!你放屁!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!这是明公自己颁下的新官斗!俺们一路过来,各郡县关卡都用这新斗验粮放行!俺们从巨鹿收粮,按新斗足额一百石!到了你这万隆粮行,用这老破斛一量,硬生生给俺们压成了九十三石!这凭空少了的七石粮,是不是被你王大掌柜生吞了?!还有天理吗?”
“就是!明公明发诏令说新度量通行河北!到了收粮纳税就装聋作哑,又搬出这老古董坑人!”
“什么祖宗法度?我看是你们这帮喝人血的胥吏祖宗传下来的贪法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