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雨泠泠

星夜奔驰,寒意侵骨。

归海一刀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鬼魅,不敢纵马疾驰,生怕蹄声惊破这京畿重地的沉寂。他全力施展轻功,身形在高低错落的屋脊与深邃的巷道间疾速穿梭,由森严的皇城向那权阉聚集、守卫森严的东厂方向潜行。

初春的京城干燥异常,连日无雨,冷风刮过脸颊,带着尘土的气息。在这全力奔袭的寂静之中,一段深埋了十六年的潮湿记忆,却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脑海——那是冰冷刺骨的雨,和雨中的一丝微暖。

那时,他刚刚拜入铁胆神侯门下,入护龙山庄不足一月。与早已打下坚实根基的段天涯和灵秀聪慧的上官海棠相比,他入门最晚,武学资质虽然不俗,但似乎与大内密探的培养方向颇有差距。少年心性,倔强孤傲,强烈的自卑与不甘驱使着他,前一夜又在后山密林中将那套家传刀法反复锤炼直至力竭,天将破晓时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简陋的草庐歇息。

天刚蒙蒙亮,晨雾未散,天涯便已准时召集二人,围着训练场旁那片茂密的竹林开始例行的晨跑。这片场地经由神侯特意改造,地面凹凸不平,遍布坑洼与隐秘的障碍,极难行走。时值冬春之交,林间本就晨雾弥漫,而那一日,空气中的水汽格外的重,凝成了浓白的湿雾,笼罩四野,脚下的泥土小径也因此变得格外湿滑泥泞。

依照神侯前日新的要求,天涯沉稳地加大了训练的强度与圈数。他年长海棠与一刀三四岁,且早两年入门,根基最为扎实,虽已领跑数圈,却依旧气息绵长,步伐稳健,如同闲庭信步,神色不见丝毫波动。海棠紧随其后,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,呼吸略显急促,但步法尚算轻盈,勉强能够跟上。而一刀则落在更后方,距离逐渐拉大,他咬紧牙关,面色发白,胸膛剧烈起伏,显然体力已接近极限,步伐开始凌乱虚浮。

再次跑回起点处的草庐时,赫然发现,平日公务繁忙、多是晚间才来考较功课的铁胆神侯,此刻竟负手立于庐前。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三名义子。

看到天涯在领跑过程中,不时沉稳地回头,根据身后二位师弟的状态不着痕迹地调整着速度,神侯微微颔首,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当海棠与天涯并排跑过时,神侯轻轻挥了挥手。两人立刻会意停下。天涯气息平稳,海棠却忍不住以手撑膝,大口喘息,胸脯剧烈起伏。

又过了几息,一刀才步履蹒跚、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跑来。他昨夜休息太晚,体力本就未曾恢复,今日骤然加量,早已是强弩之末,加之晨起未曾进食,腹中空空,此刻饥乏交加,眼前阵阵发黑。就在即将到达的刹那,他脚下一软,竟踩入一个泥坑,身体彻底失去平衡,猛地向前扑倒在地,溅起一片泥水。

神侯静立原地,冷眼看着一刀狼狈扑倒,并未上前搀扶,只是淡淡开口,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:“累了?想要休息?”

站在神侯身后的海棠目睹此景,心中顿时一紧。她深知义父治下极严,尤其对这位新来的、性子孤冷的归海一刀更是要求苛刻,心道:“不好,义父这是要罚他了!”她不禁焦急地抬眼望向身旁的大哥段天涯,眼中流露出恳求与不安。

天涯接收到她的目光,却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,示意她不可妄动,自己亦沉默不语。

泥泞中的一刀闻言,身体微微一僵。他咬紧下唇,沉默地以手撑地,慢慢地、挣扎着站了起来,垂着头,任由污泥从额发上滴落,看不清脸上神情。

神侯见他满头满脸的汗水泥污,疲惫不堪,却并未有半分心软,反而对天涯令道:“将他双手束起,吊于树下,足尖堪堪触地即可。”随后,他的目光扫过一刀,声音冷冽如刀,“将来执行任务,危机四伏,你不可以累,更不可以休息!因为二者皆足以让你瞬间赔上性命!好好反省!”说罢,吩咐海棠自行继续训练,便带着天涯转身离去,再无多言。

天涯沉默地执行命令,取来绳索。他的绳结技巧极好,绑得松紧恰到好处,既不会让一刀轻易挣脱,又避免了绳索深深勒入腕中造成过度痛苦。

一刀被吊在草庐旁亭边的一棵老树下,双臂反剪高悬,全身重量几乎都落在被缚的手腕和勉强点地的脚尖上。不过片刻,手腕已是刺痛麻木,脚尖酸软欲坠,每一次细微的挣扎都带来更深的痛苦。他却始终紧咬着牙关,倔强地低着头,任凭汗水与泥水混合着流下,硬是一声不吭。

眼见义父和大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,海棠立刻停下了手中练习的招式。她快步走到亭边,望着被吊起的一刀,看着他被绳索勒出深痕的手腕和那双沾满泥泞、仅以脚尖艰难支撑的布鞋,秀眉微蹙,略一思忖,便转身走到一旁,费力地搬起一块厚实沉重的青石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