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漫长的黑夜

后半夜的寒风,像是从地狱缝隙中钻出的幽灵,在破庙的断壁残垣间穿梭,发出呜呜的悲鸣。庙内,那堆篝火已然势微,只剩下中心几块木炭固执地散发着暗红色的光与热,勉强抵御着浸入骨髓的寒意,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、形同鬼魅的影子。

凌云躺在冰冷的土地上,意识仿佛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彻底失控的小船,正被高烧的狂潮推向光怪陆离的深渊。之前的短暂清醒如同回光返照,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汹涌的谵妄浪潮。他的大脑,这台曾经精密如仪器的大脑,此刻因高温而短路,迸发出混乱而骇人的火花。

幻觉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光影和声音,它们变得具体、清晰,甚至拥有了触感和温度,野蛮地入侵他所有的感官。

他感觉自己躺在了柔软、洁白的床铺上,身上盖着消毒过的、带有阳光味道的被子。舒适感让他几乎叹息出声。然而,抬头望去,站在床边的,却不是穿着白大褂的同事,而是几个身着赭色棉甲、头戴圆顶盔的明朝军士,他们面容模糊,眼神空洞,正拿着……捣药杵和药罐,在他身上比划。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,冰冷而威严:“凌郎中,陛下有旨,若治不好娘娘,这便是你的下场!” 他猛地看向说话之人,却只见一张没有五官的脸。

景象骤然切换。黑暗,潮湿,扑鼻的霉味和血腥味。冰冷的锁链勒进皮肉,鞭子抽打在身体上的脆响,伴随着原主少年那凄厉的、非人的惨叫。他不再是旁观者,他就是那个少年!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鞭梢撕裂皮肉的剧痛,感受到师傅在身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绝望,感受到自己被像死狗一样拖出牢房,扔进这破庙时,那冰冷地面带来的撞击感。那种冤屈、恐惧和濒死的痛苦,如此真实,几乎将他的灵魂撕裂。

“轰!” 破庙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仿佛被巨力撞开,黑暗中,那几双绿油油的眼睛去而复返,比之前更加凶残、暴戾。它们低吼着,涎水从惨白的獠牙间滴落,步步紧逼。火焰屏障消失了,他赤裸裸地暴露在狼吻之下。他甚至能闻到领头那只狼口中喷出的、带着腐肉气息的热气,能看到它后腿肌肉绷紧,即将扑上来的瞬间!他想要尖叫,想要挣扎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身体如同被梦魇压住,动弹不得。

这些幻象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、交织、重叠。明朝的军士挥舞着手术刀,狼群在无菌手术室里徘徊,原主师傅的哀嚎与监护仪的警报声混成一片……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彻底崩塌,他坠入了一个由恐惧、记忆和病痛编织成的、永无止境的噩梦迷宫。

然而,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缘,在他大脑皮层那被高烧炙烤得近乎融化的区域深处,有一个部分却异乎寻常地、顽强地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。那是属于“凌医生”的部分,是历经千百台手术、处理过无数危急重症而锤炼出的职业本能——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、对危重“病例”进行处置的程序。

这套“自我医嘱”系统,强行突破了谵妄的迷雾,开始下达冰冷的指令,如同设定好的急救程序:

指令一:定时补水。 脱水会加速循环衰竭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或许是数了一百次剧烈的心跳,或许是凭借眼角余光瞥见月光从破洞A移到了破洞B。时间感完全错乱,但“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补水”的指令如同刻在灵魂里的烙印。他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,然后凭借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,艰难地、蠕动着爬向那个装着艾草水的破碗。吞咽的动作痛苦不堪,每一次都像是咽下烧红的刀片,滚烫的药液灼烧着他早已破损的食道和胃黏膜。但他不管不顾,如同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,强迫自己喝下几口,然后再次脱力倒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