冻透的冰渣子噼啪砸在豁口上糊着的油壳子,摔得粉碎。那火堆上最后一片裹着皮卷灰烬的焦布早烧成了白灰,让风一卷,散得鬼影都没。赵宸那只高擎的左手还僵在半空,皮肉焦黑处往外翻着油亮的红肉,凝住的冰挂混着烧糊的黑丝黏在腕骨上。
底下那群刚才还跟吃了火药罐似的伤兵,这会儿安静得吓人。冰渣子砸在高朗裹着破布的瘸腿上,他眼皮都没抬。边上靠墙根坐着的老卒,烂手里头攥着半根冻硬的三棱刺,断指茬口磨着冰刺子,滋啦响。风吹过他豁开的破袄,里头的芦花都冻成了灰疙瘩。
没人喊,没人骂。
整个豁口像被抽干了气儿的死人腔子,冻得梆硬。
萧屹就是这时候顶着风爬回豁口的。身上那套玄甲破得更像筛子,甲片子让什么猛家伙斜劈开一道大口子,底下翻出来的肉让冻血糊住了,结着厚厚的黑红色冰壳。他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那片刚烧过皮卷、还有些余温的地上,黑泥混着灰烬沾满了破靴子。
“老赵……”萧屹喉咙里滚出两个字,像砂轮磨锈铁。他杵在那儿,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冻得发青,眼皮耷拉着,遮了半边眼珠子,里头一点光亮都没。
赵宸胳膊慢慢放下了,焦黑的左手垂在身侧,指尖挂着冰棱滴答往下掉水珠子——那是之前冻住的寒冰被烧化了的痕迹。他没看萧屹,眼珠子黏在豁口外头那片搅得昏天黑地的雪幕上,风雪里头,隐隐约约能听见冰河对面传来如同野狗争食般的咆哮和厮杀声,混着皮鼓崩裂的动静。
“还有多少活气?”赵宸嗓子眼像塞着冰核子。
“……能动的,”萧屹下巴颏指了指豁口里头零散靠着墙根黑影,“算上豁了牙的,断了膀子的,”他顿了顿,齿缝里咝咝漏气,“拢共……一百七十三。”这数儿从牙缝里挤出来,自个儿听着都硌得慌。
赵宸腮帮子那点咬肌猛地一拧!半边脸上盘踞的靛青毒纹如同活蛇般狠狠一跳!他猛地扭回头!那只烂掉半截的右膀子挂着,破布条勒出的血印子蹭在冻硬的皮甲上,留下道暗黑的印子。充血的眼珠子死钉在萧屹脸上:“三百车粮!五百石粟麦!就买这一百七十三条命?!”
萧屹被他盯得那半边完好的脸皮都抽了一下,没吭声,头垂得更低了点。能说什么?冰窟窿底下摸爬出来这点活气,够干啥的?
风猛地卷进豁口,呜咽着刮过残墙断壁,吹得墙上那些早冻成冰坨子的破烂军旗哗啦啦响。一杆最破的旗布被风撕开更大的口子,半截旗杆子戳在冻土里。
也就在这时!
就在萧屹脚边那片烧过皮卷、沾满灰烬的黑湿冻土下面!
一点细微到几不可察的靛蓝色!如同毒蛇的眼睛!在湿冷肮脏的泥炭冰碴缝隙深处!
骤然!
亮了一下!!!
紧接着!
一条头发丝那么细、却扭曲如同活物的靛蓝色冰线!如同拥有生命的活体虫豸!极其诡异地从泥里扭曲钻出!无声无息!
带着一股几乎无法感知的、带着浓重硫磺和血腥味的异臭!
以惊人的速度!贴着冰凉的黑色冻土!
瞬间!
缠绕上了萧屹那只撑着破甲、粘满污血冻泥的右手小拇指!!!
又瞬间钻入其甲叶破损处被冻裂的皮肉中!!!
一闪!
消失不见!!!
萧屹浑然未觉。只觉那小拇指被冻僵的部位如同被针狠狠刺了一下!钻心的冰寒剧痛让他触电般猛地缩回手!那寒意如同一条活蹦的冰锥,顺着指骨缝隙直蹿心窝!冻得他整个人筛糠似的一抖!瞬间感觉半条手臂都麻了!
与此同时!
豁口之外遥远的风雪深处!
那片冰层碎裂、狄戎乱军自相残杀的绝望河滩边缘!
一个被利箭贯穿喉咙、死死冻在冰面上的狄戎老卒尸体!
尸身覆盖着厚雪的眼窝深处!一点一模一样的靛蓝寒芒!如同被萧屹的触痛唤醒!极其细微地!
闪烁了一下!
随机!那被冻得泛青发紫的僵硬尸身脖颈!竟极其轻微地!
向上!
带动着头颅!
抽搐般弹动了一下!!!
其裂开的喉管深处!凝结的黑血冰柱上!
无声无息地!沁出了一滴暗红近黑!边缘却泛着一圈妖异靛蓝的……
粘稠血浆!!!
“呸!”赵宸一口混着冰碴子的血唾沫啐在地上,血点子砸在泥里冒热气。“烧了。”声音哑得像破锣。
豁口里几个没瘫着的老兵愣了愣神,有点没回过味。
“烧!把这豁口底下!”赵宸眼珠子钉在那面破旗上,旗布被风扯着呼啦啦拍打断墙,露出后面灰糊糊冻着血泥的墙砖,“给我点起火堆!”
没多余一个字。高朗拖着瘸腿就往豁口根里头的破烂堆扑去,他太懂老赵了,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洞。有人挣扎着去扒拉旁边冻住的尸体上沾了油的烂皮袄。断墙后面,一个断了条胳膊靠坐着的汉子哆嗦着,把怀里的火折子掏出来,吹半天才冒点红火星子,被风吹得明明灭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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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堆点起来了,不大,就在豁口当间,烧的是冻得缩成团的破旗、烂袄、还有几根冻硬结着油腻子的烂木头。湿冷的东西烧起来烟大得呛人,辣乎乎带着人油焦膻味的浓烟被风吹得在豁口里头乱卷,迷得人直流眼泪。
烟熏火燎中,赵宸扯开左膀子上糊着的半片破甲,露出底下被冻毒侵染、透着靛青血管纹路的肩膀肉,就往那还不太旺的火头子上凑!皮肉烤得滋滋响,一股焦糊味混着冰碴子融化的水汽腾起来。
他牙关死咬,额角青筋暴凸,冷汗混着烟灰顺着他被毒纹爬满的半边脸颊往下淌!靛青色的毒纹被热气一逼,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皮肤下疯狂扭动!而他左肩上那块正被灼烤的靛青血管往深处!无数如同活物般的靛蓝寒芒剧烈跳动!似乎要将这炙烤的热力彻底扑灭!却又在那灼热的刺激下,被死死摁在皮肉之内!无法挣脱!
烟熏雾罩里,人影晃动,像一锅煮烂了的鬼饺子。一个靠在最边上墙根的老卒,裹着两层破单袄也止不住抖。他眼窝深陷,脸上冻疮烂得翻着红肉,糊着冰脓,手里死死攥着那根磨秃了尖的三棱刺,冻裂的骨节抵着冰凉刺骨的棱边。他左边裤腿空荡荡卷着,断茬让块破布缠了又缠,冻成黑红发硬的冰坨。
“娃子……”老卒嗓子眼被烟呛得咳嗽,声音跟破风箱拉锯似的,“瞅着那边……烟里……好像有人影……”
离他几步远歪在个冰坑里的小兵燕七猛地抬头,沾满血污冰碴的脸绷得死紧,一只眼肿得只剩下道缝,另一只眼珠子布满血丝:“哪?老王头!哪有人影?!”
老卒没答话,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烟幕翻滚的豁口某个角落,攥着三棱刺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:“是……是老李……他那顶破皮帽子……还在……”冰凉的刺尖抵得他手心皮肉生疼,骨头缝里的寒气也压不住那股从心底窜上来的恶寒——那片烟幕深处,黑乎乎的,什么都没有。
燕七被他那眼神带得心头发毛,也跟着望过去,烟太大,什么也看不清。风卷着烟一阵乱扭,呛得他喉咙发痒。他刚想再问,旁边铁片子刮地的响动挪近了点。高朗拖着瘸腿蹭到跟前,那只血红的独眼在烟灰底下亮得像烧红的炭。
“想见了?”高朗沙哑地问,声音从烟里钻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