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江浦的夜色,被大运河的粼粼波光和两岸的万家灯火浸染得旖旎而迷离。望江楼临水而建,飞檐斗拱,灯火通明,是城中首屈一指的销金窟。今夜,楼外车马盈门,楼内丝竹悠扬,一派富贵风流景象。然而,这表面的浮华之下,空气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。
萧凡只带了石虎和谢宝树二人。石虎一身劲装,腰挎长刀,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,浑身肌肉紧绷,仿佛随时会暴起伤人。谢宝树则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文士衫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随行书吏,只是怀中那个小本本的存在感似乎更强了,他紧张地抿着唇,手心微微出汗。萧凡依旧是那身玄色锦袍,外罩青色披风,步履从容,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,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,在灯火映照下,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寒光。
“钦差大人到——!”楼内一声高唱,瞬间压过了丝竹之声。
喧嚣的大厅为之一静。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上——好奇、探究、敬畏、忌惮、敌意…种种情绪交织,复杂难言。
知府周永年肥胖的身躯第一个迎了上来,脸上堆满了比白天更盛的热情笑容:“哎呀呀,萧大人驾临,真是蓬荜生辉!下官与诸位贤达,早已恭候多时了!”他侧身引荐,“来来来,大人快请上座!”
主位空悬,显然是留给萧凡的。两侧席位早已坐满了人。左边首位,是一位身材高大、穿着三品武官常服的中年男子,面皮微黑,眼神锐利,带着几分行伍之气,正是漕运总督衙门仓场侍郎刘福海。他见到萧凡,只是微微颔首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。周永年坐在他下首。
右边的席位,则坐着几位衣着华贵、气度不凡的商人。为首一人,是个满面红光、笑容可掬的胖子,约莫五十上下,穿着团花锦缎袍子,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,未语先笑,一团和气,正是“三江堂”的二东家,“笑面虎”金不换。他身边几位,也都是盐漕两道上赫赫有名的豪商巨贾。
然而,所有人的目光,包括金不换那看似热情实则精光内蕴的眼睛,都不由自主地飘向右侧首位空着的那个座位。那位置更靠近主位,铺着雪白的锦缎软垫,案几上摆放的器皿也明显比其他席位更显精致名贵。
“白莲夫人稍后便至,请大人稍候片刻。”金不换站起身,笑容可掬地拱手,声音洪亮圆润,“萧大人少年英杰,威震北疆,名动京华,今日得见真颜,果然龙章凤姿,气度非凡!金某代清江浦盐漕同道,敬仰之至!”他这番话捧得极高,姿态也放得极低,让人挑不出错处。
萧凡在主位坐下,石虎按刀侍立其身后左侧,谢宝树则有些局促地站在右侧稍后位置,努力降低存在感,眼睛却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,手指悄悄按住了怀里的小本本。
“金老板过誉。”萧凡淡淡回应,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,在刘福海脸上停留了一瞬,又在金不换那张笑脸上掠过,最后落在那空位上,“本官初来乍到,倒要仰仗诸位贤达,多多体察此地的‘河清海晏’。”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。
周永年脸上的肥肉一僵,刘福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,掩饰眼中的不豫。金不换的笑容却丝毫未变:“好说,好说!江南富庶,清江浦更是漕盐重地,全赖朝廷洪福,周知府、刘侍郎治理有方,我等商人不过是在此讨口饭吃罢了。大人有何垂询,我等必定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!”他巧妙地将官员推到了前面,把自己摆在了“配合”的位置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淡雅、极清幽的莲香,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,瞬间压过了满室的酒菜香氛和脂粉气。这香气仿佛带着魔力,让喧闹的大厅彻底安静下来,连丝竹之声也识趣地停歇了。
所有人的目光,齐刷刷地投向二楼的楼梯口。
只见两名素衣侍女手持莲花宫灯,引着一位女子款款而下。
这便是“白莲夫人”!
她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,身姿高挑窈窕,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,裙裾上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半开半阖的莲花,行走间莲步轻移,裙摆如水波荡漾,银莲仿佛在月光下摇曳生姿。乌黑的长发松松绾起,斜插一支羊脂白玉雕琢的并蒂莲簪,再无多余饰物。她的面容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,却异常清丽脱俗,眉如远山含黛,眸若秋水寒星,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,唇色很淡,整个人如同月光凝聚而成,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与疏离。然而,当她那清澈的目光扫过全场,尤其是在萧凡身上停顿片刻时,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、如同千年寒潭般的深邃与掌控感,却让人心头一凛。
她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——出尘的圣洁与隐晦的威严,柔弱的外表与强大的气场—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与压迫感。
“妾身来迟,累大人与诸位久候,万望恕罪。”她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,清冷悦耳,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她微微福身,动作优雅至极,目光却坦然地迎向萧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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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夫人言重了,请上座。”萧凡神色不变,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心中却已警铃大作。此女,绝非寻常商贾!那份气度,那份深藏不露的掌控力,甚至隐隐凌驾于在座的官员之上。难怪孙管事说周永年和刘福海也要看其脸色。
白莲夫人莲步轻移,在萧凡右手首位坐下。她坐姿端正,仪态万方,仿佛她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。金不换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,却微微躬了躬身,显露出几分恭敬。
酒宴正式开始。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,琼浆玉液斟满金樽。丝竹再起,舞姬翩跹,一派升平景象。
“萧大人一路辛苦,妾身略备薄酒,为大人接风洗尘。此乃江南特产的‘玉壶春’,清冽甘醇,请大人品尝。”白莲夫人亲自执壶,为萧凡斟了一杯酒。动作行云流水,赏心悦目。那淡雅的莲香随着她的动作更加清晰地萦绕在萧凡鼻端。
“谢夫人。”萧凡端起酒杯,并未立刻饮用。他目光扫过杯中清澈的酒液,又看向白莲夫人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。这酒,是试探?还是…真有古怪?
“大人是担心酒中有异?”白莲夫人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,如同冰雪初融,“大人奉旨巡按,代天巡狩,身份尊贵。在清江浦,在望江楼,若大人有丝毫闪失,妾身与在座诸位,乃至整个清江浦,怕都担待不起。”她声音轻柔,话语却绵里藏针,既点明了萧凡身份带来的威慑,也暗示了在座众人维护其安全的“共同责任”,无形中划下了一道界限——至少在明面上,无人敢动他。
萧凡心中冷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夫人多虑了。本官只是觉得,如此美酒,当配得上江南的‘太平盛世’才是。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如电射向周永年和刘福海,“今日午后,本官在漕粮转运仓,倒是有了一番‘新奇’见闻。霉烂陈粮堆积如山,看守管事语焉不详,更有人胆大包天,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,以淬毒弩箭行刺证人,意图灭口!周知府,刘侍郎,这清江浦的‘河清海晏’,莫非就是这般景象?”
砰!
刘福海手中的酒杯重重顿在桌上,酒液四溅!他脸色铁青,眼中怒火升腾:“萧大人!此话何意?仓场之事,自有漕督衙门查问!大人初来乍到,仅凭一面之词,就断言有人行刺灭口,未免太过武断!那些霉粮,或许是保管不善,或许是奸商以次充好蒙蔽了仓场管事!孙管事惊吓过度,胡言乱语也未可知!至于刺客…哼,仓场重地,守卫森严,岂容宵小轻易潜入?或许是大人手下…看错了也未可知!”他言语强硬,甚至隐隐有指责绣衣卫护卫不力、危言耸听之意。
石虎闻言,虎目圆睁,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,一股凛冽的杀气透体而出,让附近几位商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
周永年连忙打圆场,汗都下来了:“哎呀,刘大人息怒,息怒!萧大人也是关心漕粮大事嘛!误会,一定是误会!下官已下令彻查仓场,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!至于刁民诬告和盐市之事…大人,您初来江南,有所不知啊,此地刁民甚多,惯会聚众滋事,讹诈官府商贾。那些河滩淤地,本就是漕运官地,朝廷早有明令!补偿款也是按规矩给的,是他们贪心不足!盐价…盐价嘛,那是盐道衙门根据灶情、运输成本统一定价,虽有波动,也是情非得已。那些掺沙的盐,定是奸猾小贩所为,绝非官盐!大人切莫被刁民蒙蔽了!”他一边抹汗,一边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。
“哦?刁民?奸商?”萧凡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,目光转向一直含笑不语的金不换,“金老板,这‘三江堂’掌控清江浦大半盐市,据说是盐道衙门指定的官盐承销商。这盐价高昂、盐质低劣之事,不知金老板作何解释?那裕丰号米行,又是何方神圣,竟能将霉烂陈粮当作新粮卖入漕运官仓?”他直接将矛头指向了“三江堂”的核心业务!
金不换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下,但瞬间又恢复如初,甚至更显诚恳:“哎呀呀,萧大人这可真是冤枉我等良商了!”他摊开胖手,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,“‘三江堂’承销官盐,向来是奉公守法,童叟无欺!盐价是盐道衙门定的,我们只是照章办事,赚点辛苦钱罢了。至于盐质…大人明鉴啊!这官盐从盐场出来,长途运输,难免有所损耗,保管稍有不慎,受潮结块也是有的,但绝无故意掺沙之理!那定是下面的人偷奸耍滑,或是被那些私盐贩子调了包!回头金某定要严查!严惩不贷!”他拍着胸脯保证,随即话锋一转,语气带着无奈,“至于裕丰号…唉,那米行老板确实有些不地道,前阵子还找我们‘三江堂’借贷周转,说是要收新粮,谁知竟做出这等以次充好的勾当!刘侍郎和周知府也是被其蒙蔽了!大人放心,这等奸商,坏了行规,坑害朝廷,我等也绝不姑息!定当协助官府,将其查办!”他一番话,将自己和“三江堂”摘得干干净净,把裕丰号推出来当替罪羊,还显得自己深明大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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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一个“笑面虎”!推诿扯皮,颠倒黑白,避重就轻,将官商勾结的罪责推给所谓的“刁民”、“奸商”、“下面人”,把自己包装成无辜的守法商人!萧凡心中冷意更盛。
“金老板倒是撇得干净。”萧凡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,“只是本官听闻,‘三江堂’在江南盐漕两道,手眼通天。下河村、王家洼、李家集强占民田之事,似乎也与贵号有些关联?那些被纵容打砸抢烧的‘恶奴’,莫非也是‘下面人’自作主张?”他步步紧逼,直指核心!
此言一出,大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舞乐早已停止,舞姬们噤若寒蝉。商人们面面相觑,眼神闪烁。周永年额头冷汗涔涔。刘福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手按在桌下,似乎在强忍怒气。金不换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,眼底闪过一丝阴鸷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旁观的白莲夫人,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箸。那细微的声响,在寂静的大厅中却格外清晰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“萧大人,”她清冷的声音响起,如同冰泉流淌,瞬间浇熄了即将燃起的火星,“江南之地,鱼米之乡,却也因利益纠葛,难免滋生些枝节蔓草。大人心系黎民,明察秋毫,妾身深感敬佩。”她先捧了萧凡一句,随即话锋一转,语气依旧平静无波,“然,清江浦乃漕盐枢纽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大人所言之事,涉及官员、商贾、百姓,盘根错节,非一日之寒。若操之过急,恐生变乱,反而不美。”
她抬起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,直视萧凡:“大人奉旨巡按,代天行事,自然手握雷霆。然雷霆手段,可震慑一时,却难靖地方长久。江南之弊,在于积习,在于人情。大人何不稍缓锋芒,细查根由?妾身不才,愿为大人引荐几位真正熟知本地民情吏治的耆老宿儒,或可助大人明辨是非曲直,徐徐图之?”她这番话,绵里藏针,软中带硬。既承认了存在问题,又强调其复杂性和牵扯之广,暗示萧凡若强硬查办可能引发地方动荡(这无疑是对钦差最大的威胁),然后抛出“徐徐图之”的解决方案,并主动提出“协助”,实则是想掌控调查的方向和节奏,将萧凡引入他们设定好的轨道。
好一招以退为进!好一个“徐徐图之”!萧凡心中冷笑。这白莲夫人,比金不换的笑里藏刀更高明,她用的是阳谋,站在大局和“稳妥”的立场上说话,让你难以直接反驳。若萧凡拒绝,显得急躁冒进不顾大局;若接受,则等于跳进了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,调查将被层层掣肘,最终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
“夫人此言,倒也有理。”萧凡缓缓开口,并未直接反驳,反而顺着她的话锋,“积弊非一日,根除需良方。徐徐图之,确是老成谋国之言。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,“只是,本官在漕仓所见,霉粮如山,毒箭穿心!此等蠹虫,啃噬的是朝廷的根基,喝的是百姓的血髓!若再‘徐徐’下去,只怕这江南的粮仓,早已被蛀空!这运河的盐船,早已载满民脂民膏!夫人所说的‘变乱’,恐怕不是本官的查办,而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!”
他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锤,敲在每个人心头!尤其是最后一句,让周永年和刘福海脸色煞白。金不换的笑容彻底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