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画纸上三个手牵手、线条简单的火柴人。
记得那个圆圆的、被涂成暖橘色、像草莓又像太阳的图案。
记得画纸边角被自己紧张汗水反复浸透、变得柔软起皱的痕迹。
这些记忆,如同那层深色的防窥膜,顽强地、固执地阻挡着实验室冰冷的针头、训练房刺骨的冷水、庄园沉重项圈的阴影。让他在“614天”和“145天”这两个冰冷数字的反复碾压下,还能在灵魂最深处,无比清晰地辨认出那个名字——张纳伟。是苏纳琳的爸爸。
“回去了。”苏尔坦挂断电话,脸上残留着一丝被公务打断雅兴的不耐烦,大步走回来。他自然地牵起张纳伟冰凉的手,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,“外面冷。”
张纳伟像一个失去牵引线的木偶,任由他牵着,机械地转身,走回那片被松针肉桂香精和厚重窗帘包裹着的温暖囚笼。蓬松的尾尖拖曳在身后昂贵的地毯上,留下一条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浅痕,如同一个无声的、无人能解读的密码。
经过房间角落那座高大的猫爬架时,缠绕其上的仿真葡萄藤在壁灯照射下,将扭曲交错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。那影子,恍惚间竟与罗勇府老家院子里,那棵枝繁叶茂的老芒果树在夕阳下的剪影重叠起来。仿佛能听到母亲站在树下,用带着浓浓罗勇口音的泰语呼唤:“阿伟——回来吃饭啦!”
“明天让管家给你挑条新裙子,”苏尔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。亲王漫不经心地解开他脖子上的项圈,随手丢在床头柜上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“红色的,喜庆,配新年。” 语气像是在吩咐给宠物添置一个新玩具。
张纳伟没有回应,甚至没有看亲王一眼。他沉默地爬上那张巨大的天鹅绒床垫,将自己蜷缩起来,用那条蓬松的长尾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的脸,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。空气中,人造的松针、肉桂的节日香气里,顽固地残留着一丝烟花燃尽后的硝烟气味,辛辣而苦涩,如同记忆深处那些永远无法擦拭干净的印记。
苏尔坦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,转身离开了房间,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、落锁。
宠物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。只有床头那盏触摸夜灯,执着地散发着暖黄色的微光,在墙壁上投下一道歪斜的、孤独的光影。
张纳伟缓缓睁开眼,目光空洞地望向天花板。那片由无数光点模拟出的虚假星空,此刻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,光芒微弱而迷离。那些光点,在他模糊的视线里,竟扭曲成了琳琳画纸上那些歪歪扭扭、却无比认真涂抹的星星图案。
他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。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虚虚地划动着,无声地写下两个浸透血泪的数字:
614
145
然后,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只是用尽灵魂的力量,在心底刻下一个名字:
“琳琳……”
蓬松的尾尖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丝滑的床单,发出极其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如同新年的秒针在寂静中孤独地跳动。2099年的第一天,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沉默中,无声无息地滑过。没有祝福,没有期盼,没有属于新生的喜悦。只有心底那两个不断滴血的数字,和那张早已泡烂、却依旧在灵魂深处顽强闪烁的儿童画残影。
张纳伟的手再次探入领口,紧紧攥住那枚冰凉的铃铛项链。坚硬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皮肉,带来尖锐而清醒的痛感,像一个永不迷失的坐标,锚定着他摇摇欲坠的存在。
只要还能数出这些浸透血泪的日子。
只要还能在记忆的画布上清晰地勾勒出女儿的画。
他就还是那个会蹲在苏玲家门口,笨拙又温柔地为女儿擦去鼻尖奶油的张纳伟。
哪怕躯壳早已面目全非。
哪怕名字早已被彻底替换。
哪怕归家的路,已被无边的黑夜和冰冷的项圈永远阻断。
床头夜灯的暖黄光芒终于渐渐暗了下去,如同燃尽的烛火。宠物房被一片温柔的黑暗彻底笼罩。那条一直紧绷着、覆盖着脸庞的长尾,终于缓缓地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姿态,舒展开来,轻轻覆盖在胸前,像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什么易碎而珍贵的宝藏。
新年的钟声早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敲响。而在这座金丝牢笼的深处,只有一片沉重的、如同深海般的沉默。这沉默里,没有绝望的哀鸣,没有愤怒的嘶吼,只有一种比夜空的烟花更执着、更沉默的力量在无声奔涌——那是一个父亲的名字,是一个女儿用纯真绘就的图画,是穿越614个日夜的实验室炼狱和145个庄园囚笼的漫漫长夜,也永不熄灭的念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