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 梧桐得琴

素心传 愚生逐醒 1649 字 1个月前

从那天起,梧桐就把破庙的门槛当成了戏台。每日天刚擦黑,她就摸索着挪到那截被雨水泡得发朽的木头上坐下,耳朵像张绷紧的网,捕捉着风里飘来的《秋江夜泊》。

起初只是模糊的调子,混着戏班后台的喧嚣,像隔着层厚厚的棉絮。可她听得分明——李班主的指尖刚触到琴弦时,总有声极轻的颤,像船篙刚探进水里;到了中段急处,琴音“簌簌”地滚,像浪头拍在船板上,溅起的水花能打湿裤脚;末了那声余韵,拖得又轻又长,像月凉了,江静了,只有芦苇在风里摇。

她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袄,袖口磨破了,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。听见急处,手指就死死攥住门槛的裂缝,指节泛白,连带着肩膀都绷得发紧,仿佛正跟着浪头颠簸;听着缓处,指尖又会松开,在膝盖上轻轻划,顺着记忆里的江水流向,一下下描摹——她记不清江的模样了,只记得山匪劫道那晚,被推下山崖前,最后看见的就是满江碎银似的月光。

盲婆住在隔壁草棚,用破瓦罐种着几株耐冻的薄荷。每日听见梧桐的呼吸跟着琴音起伏,就知道她又在“听琴”。有回雪下得紧,盲婆摸过来,把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披在她身上:“姑娘,这天寒地冻的,骨头都要冻裂了。”梧桐没回头,耳朵仍朝着戏班的方向,指尖在膝盖上划得更急:“快了……快到船靠岸了。”

盲婆叹了口气,坐在她身边编草绳。麻线在手里“嘶啦”作响,混着远处的琴音,倒像江水拍岸的回声。“这曲子得用琴弹才够味,”盲婆的手指在草绳间穿梭,“弦一动,就像江风钻进心里,凉丝丝的,却能把堵着的气顺开。”

梧桐忽然停了手,耳尖微微颤:“琴……是什么样子的?”

盲婆放下草绳,枯瘦的手拉起她的指尖,按在自己膝头。“你摸摸,”盲婆的掌心带着草屑的糙,“有七根弦,一根比一根细,像七条江,有宽有窄,有急有缓。”她的手指在膝头划了个弧形,“身子像艘船,圆圆的肚子能装东西,装着江雾,装着月光,装着弹曲人的心事。”

梧桐的指尖跟着动,从“弦”摸到“船身”,忽然笑了,笑得眼泪顺着布带往下淌,打湿了衣襟:“能装下整座山的风吗?”她想起被山匪追时,风从崖顶灌下来,像无数只手在扯她的头发,那风里裹着血腥气,裹着绝望,她想把那样的风也装进去,让琴音替她喊出来。

三日后,梧桐揣着半块冻硬的麦饼,循着琴音往戏班走。她的布鞋早已磨穿,赤着的脚后跟在冻土上留下淡淡的血痕,每走一步,就像踩在刀尖上。路过石桥时,被辆独轮车撞得踉跄,手肘磕在石栏上,疼得她蜷在地上半天没起来,可耳朵里还记着《秋江夜泊》的调子,撑着胳膊继续往前挪。

戏班的后门堆着烂菜叶和破戏服,馊味混着脂粉香,呛得她直咳嗽。她听见琴音从里面飘出来,比在破庙听的更清,像有人在耳边说话。正愣着,门“吱呀”开了,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走出来,看见她蒙着布带的脸,吓了一跳:“你找谁?”

梧桐的声音发颤,像被风刮得不稳:“我……我想问问,哪里能找着琴?”她的手紧紧攥着麦饼,饼渣从指缝漏出来,落在满是泥的地上。